施子真矢口否認。
那在幻術的驅使之下,帶著他聲音的詰問,卻如同他自己在捫心自問。
“不是?可神魂烙印已成,你每每利用神識,便會看到那些不堪和瘋狂,你真的能夠絲毫不受影響?”
“我再問你,無情道需得得愛而忘愛,縱欲而絕欲方得修成,你大弟子亦是多年夙願得償才會飛升,你又是為何登入極境,嗯?”
施子真整個人輕輕戰栗,到如此地步,除了麵色繃得很緊之外,他竟還沒有露出狼狽神情。
淩吉手上銀光的流速加快,施子真的幻境便又真實深刻幾分。
“碎月仙尊,百家仙門之首,整個修真界高山仰止的前輩。你從何處得愛,從何處得欲,又是如何登入極境,你當真還要否認?!”
“你是如何肖想過自己的小弟子,又一共畫了她多少次,刻在神魂之上的烙印你重溫了多少回,自己卻不敢承認麼。”
施子真緊咬著牙,慢慢搖頭,可固心印卻已經開始崩散,仙骨裂痕加重。他脊背微微彎曲,緊咬住嘴唇,屏氣凝神,竟開始強行運轉靈力試圖破幻除妄!
“休要妖言……惑我。”他字字泣血而出。
可腦中幻境一轉,又變成他大著肚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懸雲山石室,而鳳如青聲音在門外響起,要他開門的場景。
“哦,或許你如何登入極境你自己也不知,你是心中慈悲神識純淨的仙尊,你自己也不知你生了何種妄念,你不曾在幾百年間蓄意肖想過你的小弟子,你隻是擔憂她。”
那聲音平和下來,聽起來像是在安慰施子真,可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那其中卻帶著諷刺。
“好吧,你確實不知你如何登入極境,你確實從未有過齷齪的心思,你確實做好了一個師尊應該做的一切,甚至推波助瀾,成就弟子,不惜以身塑身。”
施子真緩緩吐出一口氣,固心印開裂的速度停住,仙骨裂痕也不曾再蔓延,他再度挺直了脊背,正欲反抗。
那聲音卻歎息一般地又說,“可你在如婦人一般的為她塑身之時,你敢否認未曾期盼著她的到來嗎?”
“你是盼著那些無異於廢物的食物,還是當真
控製不住食欲?”
“你未曾在她到來之時心中歡喜,還是未曾在她不來之時徹夜難以行運靈力?”
“你難道在終於將養成的雙姻草取出那日,不曾在她睡熟的時候擁抱過她?”
“你確實不曾想要她因此對你如何感激,你心中並無任何挾恩圖報之意,可你為何會在與她親近之時心思煩亂,為何會刻意地疏遠於你的小弟子,你連輪回都能看透,連災禍都能預知,你當真看不透自己,還是不想去看?”
“閉嘴!”施子真固心印又開始寸寸崩裂,他想要掙脫,溯月劍感受他的召喚,穿透淩吉的後脊——
幻境碎裂一瞬,淩吉嘴角血線滑落。
可下一瞬,他雙手全部懸空在施子真頭頂,瘋狂地將映心幻境死死壓在他的頭頂!
這本是神界用來在酒宴上戲玩他們這些“牲畜”,用來窺知他們心中所想,而後添增趣味的術法。
無人能在映心術下回避自己的心中所想,甚至連自己不曾來得及意識到的心聲,也能毫無保留地挖掘。
這是神界神君在做壞事之前,用來為自己的施暴尋找借口的手段,你看,這個畜生竟然忤逆我,它心中想殺我,我殺了它不過分啊。
不過這術法有個弊端,必須是能力強悍之人,對待弱者才能實施,這便是神君們為自己惡性設下的保障。
原本淩吉無法對施子真施用這種術法,可誰讓施子真好好的懸雲山不待,偏要跑到這荒山野嶺來。誰讓他仙骨開裂還不肯好好養護,誰要他心高氣傲,不察自己方才用的陰招,中招了呢!
映心術映的全都是自己內心的東西,隻有那獲知了他內心詰問他的,才是淩吉幻化。
他倒是很意外地發現施子真內心之清高純澈,施子真確實霽月清風,確實從未想過挾恩圖報,他還真的不知自己是為何得欲得愛登入極境。
他甚至為了自己神魂之上的烙印多年不曾啟用神識,可他對於鳳如青已經生出了妄念,這是事實。
也不知是不是對私自窺探之人的諷刺,淩吉窺得鳳如青未能明晰的情誼,是愛不自知,偏偏施子真也是如此。若沒有他,或許他們需要漫長的時間才會明晰自己的心意,或許明晰之後,早已經
物是人非,無法相守。
淩吉有那麼瞬間沉痛後悔,若他再用心一些,再努力一些,鳳如青哪怕到了明晰自己心意的那一日,心中卻已經有了他的地位呢?
他說不定,能夠得到一個傾心且強大的愛人,隨著她雞犬升天,也能一點點查出當年戕害他族人的罪人,再慢慢地處置。
淩吉因為這片刻的動搖晃神,施子真便是趁此機會,險些掙脫淩吉的幻境。
他倒是功法深厚,若非是他仙骨開裂,這荒山野嶺的人間靈力不夠溫養他的傷處,又不察中了淩吉的陰招,淩吉幻術再是強大,也無法近他的身!
眼見施子真便要掙脫幻境,洶湧的殺氣通過溯月劍朝著淩吉的後心處湧來,他頓時如同被狠狠當頭棒喝一般地清醒歸來,麵前閃過當年下界之時,死在天雷和罡風之下的同族,削骨剃肉粉身碎骨,魂飛魄散天下紅雨。
他受儘摧殘的爹娘,他殘破不堪的兄弟姐妹,死得何其悲慘,他卻連複仇都尋不到仇家!
他怎能困於情愛,怎能貪戀溫暖,為了一個根本不愛他的人糊塗!
幻術隻是遲緩了那麼一瞬,施子真刺了淩吉一劍,不過淩吉很快再度以幻術壓製住他,根本不曾顧及自己的傷處。
淩吉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勢,他就沒準備活著回去,他知道他必須快,因為鳳如青快要來了!
他必須在她還對自己抱有些許喜歡和不忍的時候,以慘烈的死亡還有尊師的重傷,在她眼中心中戳下狠狠一刀,要她疼。
疼到她心中那頭嘶叫在囚籠之中的猛獸掙開束縛,這樣才能帶著他無處可尋無法可證的仇人們從那高高在上的天界跌落人間。
於是淩吉根本不顧自己被溯月劍重創開始出現裂痕的神魂,他咬牙狠狠壓下幻術。
那詰問的心聲再度在施子真識海中響起,“你自己心思紛亂,無法安寧,不顧她的擔心下山躲到人間,以結界龜縮在此,到底是因為什麼?”
那聲音在施子真強烈的抗拒之下,有了片刻的停頓,但很快那聲音隨著飛快崩散的固心印和已經開裂至邊緣的仙骨,一同朝著施子真的頭頂重重砸下。
“你是因為愛上了自己的小弟子,所以才躲到這裡。”
施子
真噗的一口鮮血猛地噴出,那聲音又變了一個調子,這一次簡直像是他自己口中所出。
“我是因為愛上自己的小弟子,所以才躲到這裡……”
“哢——轟——”
仙骨斷,固心印碎。
施子真口中鮮血浸透前襟,再也撐不住筆直的脊背,跪在地上躬身雙手撐地,他周身瞬間爆出了山崩般的靈力,直接將淩吉衝得飛出去,滾落老遠撞在樹上。
而施子真周身靈力卻如同失去了禁錮般繼續橫衝直撞,撞裂他多年溫養的經脈,如開閘泄洪般地奔流而出,再也留不住。
而隨著靈力的枯竭,他連手臂也撐不住,滾落在地,向來纖塵不染的衣袍,臟汙地沾染了泥濘血汙和枯葉。
固心碎,仙骨折斷。
施子真心中從不敢去探知的心思這般血淋淋地被刨開在他眼前,避無可避。他身為仙門之首,持正肅己一千多年,卻不料心中不知何時起,抱著如此背德之念,他驚懼不已,羞憤欲死,很快昏死過去。
而不遠處的淩吉卻站起來,按著心口慢慢地走到施子真身側,溯月劍嗡鳴飛起保護主人,卻被淩吉抬手撞飛,無主之器再厲害也不夠看。
他從袖中摸出小刀,蹲在施子真身邊,對著他的下腹丹田處捅去,隻要攪碎這裡,他無論是多麼厲害的本體,也會成為一個廢人。
對不住了,想要拉那些神仙下界,必得是天崩地裂。可能夠讓她徹底瘋狂的隻有你。
生長在天池的蓮花本體,成為廢人隻有一個方式能夠將其救活——便是天翻地覆,以天池無儘生機澆築才得以重塑。
而施子真這樣的人,本沒有困於情愛的可能。除非折斷他的脊梁壓下他的頭顱,他才會認清自己的內心。
這算是他與鳳如青做的最後一個交易,他送她得不到的情郎,她幫他報他無法報的仇怨。
縱使手段凶惡,那又如何,他本就從不知什麼是純善!
淩吉揚起手臂,決絕落下,卻在小刀即將沒入施子真丹田之時,手臂驟然被一條沾染鬼氣的鞭子死死纏住。
是拘魂索!
淩吉猛地側頭,下一瞬他被提著衣領扼住了脖子,鞭子在他脖頸之上寸寸絞緊。
“好歹毒的手法,”來人摘下了鬥篷
,解開了遮麵的鬼氣,是鬼王參商,亦是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