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如青嘴被捂著不許說話,她便不開口,隻是睜著一雙眼一錯不錯地看著施子真。
同時她的手抓住了施子真手臂,以靈力探入他的經脈,查看他的傷勢。
除了心緒起伏過大之外,沒見經脈的撕裂傷。
鳳如青鬆了口氣,索性一動不動,老老實實的給施子真當著肉墊子。
施子真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整個人宛如跌進熔岩的妖獸,皮肉四肢都要被燙得焦糊。
他連忙試圖起身,可是他仙骨已斷,凡人筋骨折斷尚且要溫養百天,他折的是千年修為,並沒有那般容易恢複過來。再者他已經昏迷了那麼久,如今身體四肢根本不聽使喚。
於是他撐起一些,試圖起來,又再度跌了回去,結結實實地砸在鳳如青身上。
鳳如青輕哼了一聲,施子真頓時僵成了一截枯樹乾。
兩個人在寂靜昏沉的石室當中,保持這樣的姿勢片刻,施子真再度嘗試起身,鳳如青看著他緊鎖的眉頭,伸手幫著他,環著他的腰身,用自己半邊身子撐起他大部分的重量,而後將他重新扶回床上靠坐。
施子真全程沉著臉抿著唇,鳳如青將他扶好,而後“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自儲物袋中取出沉海,跪地雙手奉上,對著施子真道,“弟子識人不清,碰了不該碰的人,累得師尊至此,師尊你罰我吧。”
是打是罵,再捅她一刀都絕無怨言。
施子真卻隻是擰著眉沉著臉,靠坐在石床邊上,垂目落在鳳如青的沉海之上。
他不想麵對這種事情,根本也不知如何麵對。並非是她累得自己如此,而是他自己抱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才被人逼到如此地步。
施子真從不是怨天尤人的人,若非他自己無法接受心中妄念,再來十個魔尊,也不可能傷到他境界儘廢。
他沉默地看著黑沉沉的沉海刀身,腦中被迫又開始沸騰翻滾著那些不堪的念頭,他簡直無法相信,他怎麼會如此?又為何會如此?!
他久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鳳如青始終跪在地上,心中忐忑煎熬難言。
實在是沉默太久,鳳如青忍不住抬眼悄悄地去看施子真的神色,外麵天光乍亮,室內也漸漸的明
亮起來,鳳如青看到施子真表情,在那其中找不到憤怒驚懼和挫敗,隻有一片茫然。
施子真盯著她手上的沉海,鳳如青便將這沉海又朝著他麵前送了送,“師尊氣惱隻管動手,是弟子犯下大錯,弟子定會找到辦法,助師尊恢複修為!”
施子真還是不說話,死死盯著沉海看,眼中和神色都是一片茫然,如同一尊被抽取了靈魂的軀殼。
鳳如青窺見他的神色心中絞痛,師尊定然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那麼驕傲,畢生最重修煉,如何能夠接受得了這樣的事情?
她不由得想到被她寄放在如今妖魔共主宿深那裡的幼年淩吉,鳳如青可以不殺他泄憤,甚至能夠不去恨他瘋魔,卻無法若無其事地接受他,哪怕他已經什麼也不知,成為幼年的模樣此生再也無法長大。
可施子真再怎樣悲痛憤怒,鳳如青也無法將幼鹿淩吉交於施子真泄憤,她隻能一人擔下所有後果,誰讓她心聾目盲,找了個瘋子作為枕邊人。
鳳如青硬著頭皮跪到膝蓋發疼,跪到外麵天光大亮,施子真卻還是保持那個姿勢沒有動。
屋子裡時光似乎靜止在這一刻,隻有大亮的天光緩慢順著窗扇充斥了石室,鳳如青心裡嘴裡都發苦,她寧願施子真惱怒發火,凶她罰她,甚至驅逐她,也好過他這樣不說話。
看上去實在是太難過了,鳳如青咬牙忍不住道,“師尊,你說句話,我對不起你,你要打要殺我都沒話!”
施子真眼睛轉了轉,看了她一眼,鳳如青膝行兩步,舉著沉海送到施子真腿上方位置,“師尊你動手吧,彆這樣……這樣不說話。”
施子真看著遞到眼前的沉海,突然抬手將沉海掃落在地。
“哐當”一聲,砸破師徒二人之間詭異的沉默氣氛。
沉海何時遭受過這樣的委屈,劍身嗡鳴片刻,委屈地想要跟主人訴苦。
它到底跟著鳳如青也有一段時間了,最是了解主人性子多麼剛烈霸氣,也正是因為如此,它才願意跟在她身邊,每一次戰鬥都是酣暢至極。
可此刻它被掃落在地,主人不僅沒有看它一眼,甚至比它嚇得還厲害,頓時它劍身也不敢嗡鳴了,老老實實變成一塊黑沉沉的廢鐵躺在地
上。
鳳如青被施子真一抬手嚇得確實一哆嗦,還以為下一瞬飛出去的要是她自己,結果隻是沉海被掃落,她抬頭看向施子真,施子真卻已經閉上眼睛,冷淡道,“出去。”
“師尊……”鳳如青想要再說什麼。
“出去!”施子真低吼打斷她。
鳳如青在原地又跪了一會,這才像是被寒霜打過的綠植一般,蔫蔫地出去。跪了太久,她走路踉蹌,膝蓋上尖銳地疼,可這疼,卻及不上她心裡的疼。
太疼了,把師尊害成這樣,她卻束手無策,她這狗屁的天羅上神做得沒滋沒味,她最想對施子真說的是,若是師尊無法恢複修為,她願意自毀神身,下界陪他從頭開始修煉。
可她不敢這樣說,這副身體乃是施子真耗費了這樣大的代價為她塑成,她如何敢不愛惜,若非不敢受傷惹他惱怒,她早就冒著天罰去天池取水為他灌個沐浴水池來溫養了。
鳳如青從未如此低落過,連肩膀都垮下來,走到門口想起沉海還在地上,伸手隔空抓起,輕輕帶上了石室的門,唉聲歎氣地去五穀殿給施子真準備吃食了。
他如今這身體,需要進食來補充靈力,還有充饑,鳳如青心裡難受,在五穀殿後殿看著小桃花妖準備做吃食的時候,幾次差點哭出來。
她以為施子真如今這個樣子就是心如死灰,她設身處地的想了一下,若她是施子真,冒著折斷仙骨的風險為弟子塑身助她飛升,可轉頭就被她惹的風流債傷到成了廢人,她一定恨死自己,這輩子也不想看到自己。
殊不知“心如死灰”的施子真,正坐在石室裡麵皺眉沉思。
泰安神君來了,帶來了一滴天池之水,可施子真卻不承他的好意,隻說,“你無需再為我冒險,天罰不疼嗎,這天池之水,於現在的我這根本存不住任何生機的身體經脈來說,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泰安身後傷處好了一處又新添一處,見施子真不肯喝,瞪著他道,“我早就同你說了,要你儘快歸位,你偏不聽,學人家收什麼弟子,結果個個都是孽障!當真是色膽包天,連赤日鹿都敢碰,那群瘋子哪一個不是殘暴嗜血心思惡毒,惹的這樣的瘋子來禍害你!”
“胡說什
麼,”施子真從不許泰安說他的弟子們,“這件事又如何能夠怪青兒!”
施子真抿唇,“她隻是被蒙蔽,況且……”況且若他心中沒有妄念,又如何會被赤日鹿逼到如此地步。
泰安神君簡直要被施子真氣死,覺得他腦中……不,他就沒有長腦子這個東西。
兩個人僵持著,片刻後泰安神君把小瓶子留下,氣跑了。
施子真卻還在皺眉沉思,他在想,仔仔細細刨根問底地在想,可他想的卻不是因為修為儘失頹廢悲涼,甚至不是如何恢複修為,而是關於沉海。
他早早便注意到小弟子用的兵器是絕品武器,從前卻不曾注意過那竟是真龍之骨與龍血淬煉而成,而那武器來自如今天帝弓尤,施子真還想起她從前還在將那武器直接放置在自己的身體當中……
施子真心裡哽得慌,若是放在從前,他一定覺得自己這種哽是因為他如今修為儘失,心中不悅。
可他自從在幻境當中避無可避地窺知了自己的心思之後,無法接受歸無法接受,他倒也不完全是個情愛之上的傻子了,他用了好久的時間,反複琢磨出來的結論是——他這難受的滋味,源於她用的武器是如今天帝給的。
用民間的話來說,就是舊姘頭的東西。
施子真想通之後,對於自己這種心思感到深深的不齒、譴責,甚至是厭惡。
這又與他有何乾係,他難不成還要去管這種事情?!
昏沉的這兩個多月,他被迫明晰了自己的心思、欲望,不由得自我唾棄自我厭惡,不過反複的驚懼崩潰之後,到如今他依舊無法剝離這樣的心思,還為此生出了其他,類似看到小徒弟用的是昔日姘頭的佩劍,生平第一次體味到了嫉妒的滋味。
可施子真想來想去,那又怎麼樣?
縱使他無法隨心所欲地消泯掉自己的情念,可他大可以放置不理。他活了兩千多年,修為對他來說固然是一直堅守的唯一信念,可他並不畏懼一切從頭開始。
若非如今天裂不容等待,他可以重頭來過,他可以坦蕩地麵對自己的情劫。
即便不能重頭開始,他也並未走到絕路不是麼。隻需要待他身體稍微再好些,他大可以如泰安所說迎回天魂,歸神位
,再將這份錯位的情感親手剝離粉碎,又能影響到他什麼?
施子真很快想通,於是在鳳如青還傷悲愧疚得幾欲嘔血的時候,施子真已經想好了一切。
鳳如青小心翼翼地帶著食物回到焚心崖禁地的時候,施子真已經恢複如常,並沒有再表現出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樣,也沒有如鳳如青想的那樣絕食發火。
他坐在床上,接過鳳如青命五穀殿燉好之後還加了神力的補湯,頓了頓對鳳如青說,“給我施個清潔術。”
鳳如青傻兮兮地頓了一下,連忙“哦哦哦”的為他施了清潔術。
施子真乾乾淨淨慢慢悠悠地吃起了東西,鳳如青就站在他旁邊看著他。湯勺輕輕地敲在碗邊,施子真被她看得頓了下,自我分析了一下這種手足無措的滋味,最後生硬地套用在了羞澀上。
施子真愣了下,他從籍籍無名到受百家敬仰這麼多年,接受無數人各種各樣的目光,從未有過這種情緒……
他被自己給羞恥到了,於是麵色沉肅地對一直盯著他看的鳳如青說,“去那邊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