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折玉!”
汐姮失聲叫他。
那少年仿佛沒聽見,頭也不回地鑽進光影中,一片強勁的靈力風浪將他的背影淹沒,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汐姮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流昆劍支撐著身子,握著劍的手太過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
四周風聲太大,那距離不算遙遠,但她卻無法上前一步。
“小殿下。”
青羽麵色虛弱,費力地伸手去拽她衣角,低聲道:“不必管我們……你快去救他,神族已經死了那麼多,我們幾個的性命又何足掛齒,隻要其他族人都不再隕落……”
汐姮垂頭,睫毛蓋住了眼底的神情。
“正是因為神族已經死了很多。”她輕輕道:“剩下來的這些,都必須給我好好活著,一個都不能少。”
“可是。”青羽搖頭,急得胸腔起伏,像是要喘不過氣來,“如果失去這一次機會,我們這麼多年來的心血豈不是——”
汐姮靜靜地望著她,眼底醞釀著暴風雨前的寧靜,“如果在失去哥哥之後,又失去從小伴著我長大的青羽,對我又算什麼?”
“……”
青羽一怔。
她沉默片刻,緩緩收回手,露出一個帶著淚的笑來。“好,我聽小殿下的。”
汐姮抿緊唇,收回手中的劍,彎腰扶起青羽,再一一扶起其他族人。
衛折玉既然是在幫她。
她就不能辜負衛折玉所犧牲的一切。
這個時候她不能遲疑,更不能慌亂。
她閉上雙眸,眉心金紋閃爍,緩緩吐納著,推出一道極淡的結界,將青羽等人罩入其中。
“不怕,我先送你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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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方,那光球仿佛已有意誌,排斥著第二個人的加入,將衛折玉竭力往外推。
但衛折玉還是衝進去了。
少年眸色極黑極沉,醞釀著不顧一切的癲狂,手中的劍拚了命地砍向謝涔之。
謝涔之毫無防備,被他砍傷了手臂,但傷口連血都來不及淌出,就飛速愈合。
再下一劍揮來時,他輕輕揮手,隔著虛空架住他的劍,神情嘲諷,“你算什麼東西,也能阻止我?”
衛折玉的黑眸幽幽地看著他。
幾日不見,他似乎消瘦了不少,凸起的顴骨配著冷戾的黑眸,陰沉得如同地底爬出來的鬼魅。
他的手劍遽然一旋,朝著自己腹部狠狠刺了進去。
“嗤。”
刀劍割開皮肉的悶響清晰可聞。
血沿著刀口瘋狂湧出,立刻染紅了雙手。
“彆忘了。”
少年雙眸通紅,笑著露出一口染血的牙,“我可是你的……親弟弟。”
血霧噴灑。
那些白色的光影滯了一下,瘋狂朝少年體內湧去。
“我們身上流著相似的血,我還殺了很多謝家人,收集他們的血液。”
“我煉化了天劫石的力量,每日便想著如何取代你。”
“想讓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你?下輩子吧。”
謝涔之麵色微變。
饒是他精於算計,也沒想到衛折玉會做出這麼瘋狂的舉動。
衛折玉笑得癲狂,風箱般嘶啞的嗓子裡爆發著刺耳的笑聲,像是在嘲笑謝涔之的自以為是。
一個人能有多瘋狂?
謝涔之了解汐姮,可他永遠無法了解衛折玉。
這少年,從小就被人叫作是瘋子,妖怪,孽障。
他便如他們的願,做他們口中的“瘋子”,他們越視他為邪魔,他越要成為他們的噩夢,讓他們擺脫不了他。
他們越是恐懼憎惡,他越是高興。
這麼一個人,根本無所謂自己會不會死,他對自己的狠是彆人想象不到的,連汐姮都被他瞞住了,不知道他不顧爆體而亡的危險,暗中吸取了天劫石的力量,隻是為了變得更強。
隻是因為她說,他是很重要的人。
衛折玉從來沒指望過誰會在乎他。
可一旦有,他就像從小孤獨的孩子驟然得到了喜歡的玩具,無法再放手。
他不許彆人搶走。
無論是什麼形式上的。
“我們一起死吧。”衛折玉死死抓著謝涔之,張揚的黑袍如風雨中飄搖的浮萍,“你能為她做的,我也可以,不妨我們來比一比,究竟她更在意誰?”
謝涔之皺眉:“你在胡說什麼?”
衛折玉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他,許久,露出一絲古怪而詭異的笑容,“你還在裝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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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選擇,衛折玉情願他什麼都不知道。
可他偏偏知道了全部來龍去脈。
十幾日前,他潛入藏雲宗後山秘境,帶走了謝涔之的師尊道雲仙尊。
道雲仙尊傷得很重,卻並不危及性命,衛折玉料定他定然知曉什麼,才會被謝涔之囚禁至此,便對他施以酷刑,逼他開口。
但一介道法大成的仙尊,豈是□□之痛所能逼供?
衛折玉去尋了一個秘寶。
便是那個秘寶,讓他幾近半月杳無音訊,待到回來之時,已聽聞謝涔之即將獻祭靈根的消息。
衛折玉猜到汐姮會去。
若是平時,他定然不顧一切地衝過去了,可他當時偏偏強行冷靜下來,先去找了道雲。
大抵在這個時候,冥冥之中他已預感到了什麼。
以秘寶抽取道雲仙尊的魂魄,衛折玉搜尋他的記憶,看到了一幕很久遠的畫麵。
那是謝姮剛“死”的時候。
當場入魔崩潰的謝涔之,像發了瘋一般去質問自己的師尊。
“那把靈渠劍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阿姮要去秘境尋劍?為什麼她被逼迫到寧可剜心自殺,卻不肯讓我保存屍身複活?!”
他渾身是血地跪在他的師尊麵前,魔紋爬滿了整張右臉,眼睛血絲彌漫,額頭和脖子青筋突起,幾近聲嘶力竭:“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師尊!你們到底隱瞞了我什麼!”
道雲仙尊冷漠地看著他,“涔之,你看你這副狼狽的樣子,成何體統?”
“要什麼體統!”
男人怒吼起身,死死地抓著師尊的肩胛,血紅的眸子盯著他,“師尊,阿姮也是你的弟子啊!她差點就死了啊!”
他不理解!
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卻還在說什麼體統!
他的嗓音越來越脆弱沙啞,像是憑著最後一口氣,尋求一個結果,“……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們都在欺瞞我,利用她?為了什麼?隻是為了我?為了藏雲宗?”
他連聲質問,因為喘氣太猛,唇角湧出血來,連成一道蜿蜒到頸間的血線。
道雲仙尊冷眼看著他這副失態的樣子。
“是為了這三界!”
道雲仙尊猛地拂開他的手,謝涔之站立不穩,往後踉蹌幾步,搖搖晃晃地看著他。
“你可知你自己到底是誰?”他恨鐵不成鋼地甩袖,沉聲道:“你是萬年前的天衍神君!如今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個為了拯救三界而設的局!你如此在意謝姮,你可知她是為了覆滅天道而生?我藏雲宗萬年來立派之本,便是那把靈渠劍!”
“那把靈渠劍——”
道雲仙尊抬手他,氣得麵色青白,手抖個不停,“……是萬年前你的佩劍!你隻要握住那把劍,便能覺醒成神,直接殺了她!為師與你父親籌謀了數百年,替你安排好了一切,甚至瞞著神族挖了她的心,讓你自幼修習無情道,便是為了這一日你能下手殺了她!而你,卻為了她成了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你簡直、簡直是……”
謝涔之臉上癲狂的神色漸漸平複,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黑眸平靜得可怕。
說到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麼不懂的呢?
阿姮是他們一開始就安排好的犧牲品。
她本來不屬於這裡,本來應該是身份尊貴的公主。
卻被他們強行留在藏雲宗兩百年。
讓她留在他身邊,成為他名義上的未婚妻,根本不是有意讓他們相守。
而是在考驗他的道心堅固與否,以確保將來,他能對她下得了手。
可那個傻阿姮。
她一直相信她能嫁給他,等著他接受她的一天。
她努力融入這個地方,從來不說任何委屈,每日僅僅是站在角落看著他的背影,便能開心地笑上一整天。
她不知道,自己凝望著的人,是將來要殺她的人。
她何其無辜!
最可笑的是,他一直按著師尊安排的軌跡前行,也成了傷害她的凶手之一!
謝涔之眩暈般地一晃,扶住身側的石壁。
他睫毛低垂,不住地喘著氣,唇畔鮮血淅瀝。
“是麼?”
他的嗓音平靜下來,“弟子不肖,枉顧師尊期望。”
道雲仙尊看他冷靜下來,以為他稍稍想通了,歎息著拍了拍他的肩:“涔之,為師並非有心欺騙你,隻是時機未到,事關重大,若貿然將真相告知於你,也許會釀成嚴重後果。”
謝涔之慢慢抬頭,用手背拭去唇角血跡,“師尊不妨說說,萬年前的計劃,到底是怎樣的。”
道雲沉吟片刻,終於說了全部的來龍去脈。
“萬年前,天道出現裂痕,所有神族意欲摧毀天道,天衍神君卻選擇了阻止他們,不惜與好友為敵。”
“天衍神君雖為天道所生,卻絕非是為了一己私利才阻止神族,而是他那時便知道,若強行摧毀天道,非但神族會死傷過半,這天下生靈必然絕跡,彼時天地一片荒蕪,後果不堪設想。”
“他閉關卜算許久,方才算出真正的兩全其美之法,乃是在萬年之後。”
“於是他設下一個局。”
他決定當那個惡人。
故意與好友北顏帝君反目,站在所有神族的對立麵,將他們逼到了北域。
他抽出自己一縷元神,將剩下的元神封印入神劍中,與北顏帝君生死一戰,借由彼此最本源的力量,融合天道之氣和上古燭龍之力,凝結成全新的力量,用萬年的時間來溫養。
萬年後,神劍中的元神轉世,必將引起新的神族降世。
那降世的神族,的確是毀滅天道唯一的人選。
同時,她也是天道最想要的養料。
所有的神族都沒料到,天衍保留了自己的元神,隻是為了在關鍵時刻獻祭這個神族,將她封入天道之中,隻有這樣,天道便會停止吸收神力,所有神族便得以存活。
隻是所謂的無情道和剖心之計,是秉承天衍意誌的修士們,為了實現這個大計所做出的選擇。
“若要追溯因果,她根本就不該降生!”
道雲仙尊字字懇切,緊緊按著謝涔之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涔之啊,現在已經到了這一步,隻要你握住那把無渠劍,覺醒成天衍神君,將她封入天道之中,這一切便結束了。”
“你若不忍心——”
道雲仙尊急急道:“阿姮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你告訴她解救神族之法,她未必不願意犧牲自己,我們固然虧欠她,可犧牲一人拯救千萬人,我們彆無選擇……”
真可笑。
口口聲聲說她善解人意,卻是為了殺她。
謝涔之自小便知要堅守正道,可是很多時候,即便是冷漠堅定的他,也會懷疑到底什麼叫“正道”。
是以少換多的買賣?
他靜靜地凝望著眼前這個便教導他長大的師尊。
嗓音很輕,“是嗎?”
他忽然微微彎唇,笑了。
道雲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不知道他在笑什麼,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正要出聲,忽然感覺腹部一痛。
他低頭。
一把劍貫穿他的腹部。
謝涔之緩緩抽出那把劍,在道雲難以置信的目光下,又狠狠刺了進去。
“對不起,師尊。”他臉上魔紋妖冶,眼底洶湧著驚心的瘋狂,“無論我是不是天衍,至少我現在是謝涔之。”
“我自然會握住那把靈渠劍,可是我會封印天衍的元神。”
“想利用我殺她,做夢。”
他凝望著虛空,仿佛在透過這裡看著心愛的人。
道雲吐出一口血,轟然往後栽去,驚駭欲絕地望著眼前滿身是血的男人,謝涔之提劍睥著他,眼角俱是嘲諷,“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解決這一切。”
“在此之前,便委屈師尊一直呆在此處了。”
謝涔之說完,便轉身離去。
在道雲的記憶裡,第二次見到謝涔之,他已脫胎換骨,成為了天衍。
“師尊,彆來無恙。”
男人把玩著手中的靈渠劍,笑容微冷,“我來此,是告訴你一個消息,天衍的元神已被我徹底煉化,隻是出了點兒意外,阿姮居然將它吞了下去。”
“所以你是來向我詢問如何救她?”道雲冷冷道。
男人歪了歪頭,笑意擴大,溫聲道:“如果她被天衍的元神灼燒而死,天道不就徹底沒希望了嗎?師尊忍心看到這樣的結果嗎?”
道雲沉默。
謝涔之是一個絕佳的統治者,他算計人時,總知道如何抓住彆人的命脈。
道雲咳了咳,啞聲道:“用血。”
“你若用自己血喂養她,或許能救她一命。”
男人笑容一斂,迅速轉身離去,道雲看著他的背影,急急道:“你最好想清楚!一旦如此,你或許會徹底改變她!”
“她體內有了你的血,也便有了天道之氣,倘若天道將她誤認成你,你又要如何收場?”
謝涔之在門口停下。
石門關閉的最後一刹那,他回頭看向道雲,目光清澈而堅定。
“正合我意。”
“我所做的這一切,就是要和她換命。”
-
看到這裡時,衛折玉已想到了什麼,眼底掠過一絲慌亂。
不可能。
謝涔之怎麼可能會犧牲這麼多?他明明是在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