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所有的細節,已經不受控製地在衛折玉腦海中連接起來。
汐姮與謝涔之最大的區彆,是一個是天道與混沌之力融合所生,一個是至純的天道之子。
要換命也不難。
北荒帝君隕落,謝涔之奪走北荒帝君的燭龍之力,他的天道之氣便不再純淨。
他將自己的血灌入汐姮體內,讓她脫胎換骨,這樣她便成了他。
移天換日。
甚至沒有人察覺到有什麼不對,神族至今仍在恨他,汐姮也以為他隻是為了留下她。
沒有人去思考其他的原因。
這也正中謝涔之的下懷,他激怒汐姮,讓她在天道麵前殺了他,在彆人眼裡,是她為了拯救天下將他封入天道,他為了變強不惜犧牲萬千弟子的性命,她殺他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
多好的安排。
從頭到尾,好像是兩個人的故事,一個為了愛人自我犧牲的故事。
衛折玉垂著頭,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
“那我算什麼……”
他喃喃著,眼角充斥著血色,“我口口聲聲要保護她,卻什麼都沒為她做到……”
不是晚了一步,便是太弱小。
他不斷地變強,終於足夠強大了啊,可是最終卻得知,這一切壓根不需要他。
他終究……無足輕重。
從未被人真正地需要過,連為她死的資格都沒有。
他踉蹌著,劇烈地喘著氣,眼底醞釀著瘋狂的戾氣,拔劍劈砍著這四周山石,眼角卻淌出血淚來。
謝涔之。
謝涔之……
他從小便比不上這位哥哥!
就連他要死了,都會在姮姮心底留下不可磨滅的記憶……他一定會在臨死前告知她真相,看她為了他感動流淚,這樣他就得逞了……謝涔之就算死了,也會讓她銘記一輩子,而他衛折玉,將因為謝涔之的死,永遠都無法再靠近她……
憑什麼?
他寧可死的是他。
這少年越想越偏執,身子顫抖起來,身後束起的黑發在風中散開,宛若淒厲駭人的鬼魅。
他不能讓謝涔之得逞!
就算是死,汐姮心裡也隻能有他衛折玉!
衛折玉覺得自己瘋了。
為什麼連尋死的機會,都要去和謝涔之爭,他爭了一輩子,好像什麼都沒得到過。
眼前,謝涔之就近在咫尺。
他已經闖入了大陣。
衛折玉唇角淌著血,笑得得意,“你想讓她內疚一輩子?你休想。”
原本汐姮救走族人的那些時間,足以讓謝涔之吸收全部的力量,這也是他故意利用神族威脅汐姮的原因。但被衛折玉一打斷,生生慢了不少。
屬於謝涔之的力量開始往衛折玉體內湧去,隻要他體內的神力強大到一定地步,便會被天道當成神族,灰飛煙滅。
這樣也好。
反正這條命,也是她救的……他當年跌入懸崖的時候,就該死了。
衛折玉從未被人銘記過,如果她能因此日日念著他,他寧可讓謝涔之活下來。至少死的是他的話,她大概還不會太難過……
四周地動天搖,地麵出現裂痕,天道之氣往上席卷而來。
空中兩人俱是晃了晃,元神仿佛要被撕裂了。
快來不及了。
謝涔之麵色冰寒,抬手將衛折玉往外推:“衛折玉!放手!”
衛折玉生扛著他的攻擊,就是不走。
他挑釁地看著謝涔之,“你以為隻有你可以——”
“衛折玉!”
一段清叱打斷了他。
浩瀚的劍光掠了進來,汐姮一劍將他們二人分開,衝進來拉住衛折玉。
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間的慌亂和茫然,遲疑地看著麵前的人:“姮姮你——”
汐姮冷冷道:“你以為我傻嗎?”
她剛剛安頓好族人,正要迅速往回趕,卻發現這四周的大陣不對勁。
這山峰中心的天道之氣已經被驚動,正在往上湧去。
仿佛它要殺的人不是她,而是這上方的謝涔之。
謝姮暫時沒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隻知道,現在留在這陣眼中的人,必然命在旦夕!
衛折玉不能留在裡麵。
汐姮顧不得一邊的謝涔之,拉著衛折玉往外逃,衛折玉靜靜立在風中,慢慢掰開她的手指,帶著笑看著她,“姮姮,這次總是要死一個人,如果為你而死的是我,而不是——”
汐姮心頭火起,“衛折玉!你是不是有病!”
“……”
衛折玉一僵。
她幾乎不會罵人,顯然是氣急了,明亮的眸子惡狠狠地瞪著他,卻也沒什麼威懾力,“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要你好好活著!你要是再胡思亂想,在這裡給我發瘋求死,我就、我就……”
衛折玉垂著眼睛,抬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貪戀著她的暖意。
“你會知道的……”他道:“姮姮,我希望為你犧牲一切的是我。”
“你以為我會在乎?”
汐姮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定定地看著他。
衛折玉不料她這麼說,整個人怔住。
“彆跟我提什麼犧牲,我不稀罕之人,做得再多也不過是自作多情,我管你什麼因果。”汐姮冷笑:“我隻知道,我要你活,要他死。”
要你活,要他死。
她已經把話說的這麼決絕了。
衛折玉呆呆地望著她,散開的黑發落在肩頭,像收斂了爪牙、不知所措的小狗。
汐姮抿緊唇,拉住他的手,卻被他反手扣緊五指。
“走。”
-
驟然炸開的天道之光震天撼地,將整座山峰夷為平地。
謝涔之靜靜站在那片光中。
——“我要你活,要他死。”
這不正合他意嗎?
他笑著,嘴裡湧出大量的鮮血,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
與北荒帝君臨彆一麵,那人提醒過他。
“吾妹性子決絕,你若如此,絕無半分與她和解的可能。”
謝涔之看著眼前的人漸漸變得透明。
“帝君不與她告彆嗎?”
“即使告彆,也留不住。”
那不如不告彆。
男人緩緩闔眸,黑發雪容湮沒在無儘的浪潮中,風自遙遠的北方而來,卷走一片跌落的塵埃。
-
那一日,藏雲宗幾乎被夷為平地。
很多人到很久以後,都沒弄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天道突然不傷害神族?
為什麼陵山君謝涔之突然消失了?
而那神族公主,又為什麼會在謝涔之獻祭靈根之時出現?
沒有人知道答案。
隻是漸漸有一種確定的說法傳來。
——汐姮殺了謝涔之,將他封入了天道裡。
不管前因後果如何,是汐姮救了這個天下,所有人可以重新修煉,人族也不必再擔心會被神族傷害。
那件事之後,齊闞成了新一任藏雲宗宗主,聶雲袖重新回到宗門做了長老。而舒瑤,則被父親帶回宗門,決心自此之後潛心修煉,不再拖旁人後退。
容清與汐姮告彆後,回了無垠之海,不過十年便接替了家主之位。而白羲本想跟隨汐姮身邊,奈何汐姮身邊的魔頭太過凶殘,便還是留在容清身邊,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每個人都有了應有的結果。
汐姮回了北域。
其實神族根本不需要什麼領袖,當年哥哥帶領全族避難,隻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天下太平了,大家各歸其位,想做什麼去做便是。
汐姮坐在梳妝鏡前。
少年站在她身後,笨拙地幫她紮頭發。
紮了一上午了,還沒紮好。
外頭的青羽等不及了,第無數次過來敲門,“小殿下,好了嗎?要不還是我來——”
“滾。”
話沒說完就被少年暴躁地打斷。
青羽聳了聳肩,聲音遠去了:“算了你們慢慢折騰吧,小殿下也是脾氣好,居然讓這小魔頭這麼折騰……”
衛折玉死死瞪著手裡的發帶。
他非常想不通,平時什麼兵刃都能得心應手的他,居然學不會紮頭發。
不就是一條發帶幾根釵子麼?
汐姮透過鏡子,看到表情陰沉得想殺人的衛折玉,有點想笑。
“要不,下回再試試?”
“……不行。”
衛折玉偏要給她綰發。
這魔頭突然抽瘋,隻是因為前一段時日容清送了一堆禮物來,這魔頭見狀,好端端的突然發病,也跑去凡間要去給汐姮買禮物。
誰知這一去,又意外瞧見凡間夫妻是如何相處的。
丈夫替妻子描眉,妻子為夫君綰發。
他們並未成婚。
但衛折玉在心裡,已將汐姮認作他的妻子。
每日相伴,隻是少了夫妻間的濃情蜜意,在他眼裡已是足夠。
這少年興衝衝地回來要為她描眉,第一次笑得如此粲然,汐姮眼看著他要對她的臉下手,簡直是頭皮發麻。
若是讓他得手,她八成沒臉見人。
好在青羽在場,趁機說綰發也是一樣,汐姮隻好讓這魔頭折騰了她一上午。
她無法回應他的感情,因而在這些事上,她會儘量配合。
到了夜色降臨,汐姮的頭發才勉強被挽起。
適時正有人來報,說慕則求見。
“慕則?”汐姮回憶了一會,才想起來,“是廣隱的弟弟?”
“他來做什麼?”衛折玉懶洋洋地支著下巴,坐在一邊,“容清那小子與你有幾分瓜葛,但這個慕則似乎與你不熟吧,這個時候跑到這兒來,能有什麼要緊事。”
汐姮想起上次見到這個慕則,還是在蓬萊之時。
那時她正要前往不周山,謝涔之被她所擒,關在密室裡備受蹉跎。容清突然找她,說謝涔之要見慕則,她諒他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便默許了。
汐姮陡然起身。
“我先出去一會,很快便回來。”
說完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慕則獨自站在崖邊等了很久。
聽到腳步聲,他回頭,將手中的錦盒雙手奉上。
“這是什麼?”
汐姮的手指,慢慢觸摸上錦盒的紋路。
慕則抬眼,淡淡道:“這是謝涔之的心。”
她眉心一跳,驀地縮回手。
仿佛是碰上了什麼燙手山芋。
慕則低聲道:“殿下恕罪。在許久以前,在下便已暗中受他所托,若他日塵埃落定,便將此心交給殿下,此心完全契合殿下的身體,若殿下想重獲七情六欲,隻需將此心重新移入即可。”
汐姮眯眼看著他,許久不語。
慕則拖著錦盒的手一直僵在空中,就在快要酸痛難耐之時,忽然聽到她喜怒莫測的聲音。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何必做到這個地步。
慕則說:“他說,他欠了您一段感情,如今正好還給您。”
隻要她有了心,她便能和衛折玉兩情相悅地在一起。
他沒有給過她的,衛折玉能給。
她從前有過的喜歡,亦能有所回應。
如此,才是對她最好的結局。
慕則靜靜地等著。
汐姮沉默許久,將那錦盒收下,收入袖中。
她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慕則完成使命,站直了身子,看著她孑然一身,踏入漫天風雪。
“如此,才算和解吧。”慕則笑了笑,亦轉身離去。
自此。
天地廣袤,山高水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