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回有條件了你可以好好學一學。】係統掙紮著回了衡玉。
衡玉點頭,換了隻手托下巴,聲音突然低了下來,“我雖然不會看星象,但有一件事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什麼事情啊。】
衡玉垂下眼,輕輕撥弄著琴弦。趙信賜下給他的這處宅子極大,深夜撫琴也不擔心會驚擾到其他人。
“紫微星……越發黯淡了。”
夏日蟬鳴,涼風習習,天地間俱有動靜,係統卻突然覺得,衡玉應當是沒有能感受到外界的這些風吹草動的。
第二日,衡玉府中的侍衛前去刑部報案。牽扯到衡玉,葉尚書選擇自己走上一趟。他坐在馬車裡,想著在來之前太子殿下派人傳信給他的那句話。
——若是有機會,不要放過他。
其實又何須太子多此一舉去提醒。許衡玉想要推行新政,不僅觸動了葉黨的利益,就連範黨的利益也被觸犯了。
舉朝皆敵,儘是殺機,僅憑陛下一個人,又能護他護到何等地步。
葉尚書到了衡玉如今住的宅子,在宅子正門下了馬車。
衡玉早已經站在門前恭候他與刑部的官員到來。
多日不見,許衡玉依舊如同往日那般眉目含有三分笑意,似乎昨晚的刺殺事件沒有在他心中留下一點點陰霾。
這樣的心態著實難得。憑此一點,葉尚書便覺得許衡玉不是一般的對手,若是因為他的年紀而輕視於他,隻會被他打得措手不及。
葉尚書跟著刑部的人進了昨晚發生廝殺的那間房子。他原以為自己會目睹到十分血腥的場麵,但其實並沒有。
乾脆利落,一劍封喉斃命。
這樣淩厲的手法讓人震驚,也更讓人不寒而栗。
葉尚書退出房間,把地方讓給刑部其他人。
葉尚書比他官職高,衡玉自然要站在旁邊陪著他。見到葉尚書退出來,他上前兩步,輕聲問道:“大人可還好?”
葉尚書神色複雜地望著他,“無妨,隻是一直不知道許大人除了文章寫得好之外武功也這麼好。”
衡玉一笑,“大人過譽了。許某想要活著,自然是要有多一些保命手段的。”
葉尚書略含深意道:“許大人年輕有為,不僅能活著,必然還會一路錦繡青雲的活著。”
衡玉拱手,斂去了臉上的笑意,淡淡回道:“多謝大人掛懷。”
待刑部眾人離開後不久,劉禮就到了這裡求見衡玉。衡玉與他碰麵,然後隨著他一道進宮。
乾清宮中,趙信望著魏賢端上來的那碗黑糊糊的藥,下意識蹙起眉來。他咳了兩聲,揮手讓魏賢把藥放在一旁,“你先去取些梅子過來。”
“陛下,相太醫說了,喝完藥後吃梅子會影響藥效啊。”魏賢勸他,但望著這黑糊糊苦得很的湯藥,一向七巧玲瓏心的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去勸說了。
他隻是看著就覺得難以下口,可自從相太醫給陛下換了藥方後,陛下已經連續喝了這些苦藥喝了有三個多月了。
“影響藥效啊。”趙信神情恍惚了一下,不需要魏賢再苦口婆心勸說,自己已經伸手接過那碗湯藥,“罷了,直接喝,反正已經喝了如此久了。朕啊,還要拖著時日支持明初推行新政呢。他現在已經這麼艱難了,等朕百年之後他又該如何自處?”
魏賢眼眶一熱,垂下頭沒有在帝王麵前失態。
衡玉站在門口,右手死死抓著那道門檻,抬頭望著前方,目光略微失神。
“許大人?”劉禮小聲提醒他。
衡玉回過神來,若無其事放下手,緩緩邁步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劉禮隨他一道走進去之前,下意識瞥了一眼剛剛衡玉手抓著的地方。
堅實的紅木門板上,五個手指印隱隱可見。
“美人哥哥,我來看你了。”衡玉踏入殿內時,趙信剛剛放下藥碗,他接過魏賢遞給他的帕子擦拭了嘴角,笑看著衡玉。
“明初可傷到了?”顯然他已經知道衡玉被刺殺這一件事情,不然也不能一大早上就立馬派劉禮過去召她進宮。
“我的武功美人哥哥還不知道嗎,好幾年前二姐夫就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衡玉回道。
趙信雖然喜歡他端莊有禮、進退有度的模樣,但因為自小看著衡玉長大,更喜歡的還是看他這般意氣風發的模樣。
如今見他回答得這般少年意氣,不由朗聲笑起來,卻是牽扯到氣管,猛地又咳了起來。
衡玉小心扶起他,伸手輕輕拍打他的背。
趙信被他扶著,慢慢順過氣來,“明初啊明初,朕為你築了丹書鐵券,並且為你留了一道聖旨。若日後,若日後……你要好好活著。”
憑丹書鐵券可免一死,美人哥哥已經看出他與趙函的決裂了嗎?
“太子的性子我知道,他必然不會牽連到我的親人,而我也給自己留有退路,您不必擔心。”衡玉將枕頭疊起來,讓趙信小心靠了上去。
趙函的性子他十分清楚,本就不是個嗜殺之人,甚至於對他的態度也很是複雜。
“函兒其實……不適合做帝王。”趙信一歎。
優柔寡斷,偏聽偏信,依賴外戚。
以趙函如今的表現,趙信還真不放心把國家交到他手上。但趙函乃嫡皇子,如今的太子,而他已經老了,撐不住去培養下一任合格的帝王了。
其它幾個年長的兒子,比起趙函來還要更加不如。
“他是您選定的繼承人。”
“若是日後他不夠合格,你就用我給你的那道聖旨廢掉他,另擇新主。”
衡玉終於忍不住,扶著趙信的手輕輕顫抖起來,“美人哥哥,你為何這般信任我?”廢除帝王,另擇明主,這是何等沉重的信任。
信任到願以江山社稷相托。
趙信望著他,恍惚之中又想起當年衡玉得中狀元,六元及第何等意氣風發。
“臣欲成為陛下手中利刃,陛下所指,即為臣之劍所指方向。願以吾身,為陛下掃蕩出一方太平盛世。”昔日所言曆曆在目。
“即使日後玉兒舉朝皆敵,朕也不會讓你折戟於陰謀算計之中,更不會讓你成為棄子。”這是他對衡玉的承諾。
衡玉做到了自己所說的一切,那麼他也會做到話中所說的一切,護他平安。
興平二十九年的秋天,許斐上書辭去職務,攜著親眷離開京城這個是非風雲際會之地。
他們離開的那天,衡玉站在碼頭上送他們。
宋子衿摸著衡玉的臉,顫聲道:“我的孩子,娘隻求你能活著。什麼封王拜相,什麼名垂史冊,娘要你活著。”
衡玉柔聲與許瑜一起安慰宋子衿,一直到了船隻要準備出發,宋子衿的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
“爹,帶著娘離開。”衡玉望著許斐笑道,“還沒到最後時刻,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而且我有陛下賜下的丹書鐵券,起碼可以保自己不死。”
他站在碼頭,目送親人離去,一直到船隻消失在儘頭,他方才與方浩一道扶著身懷六甲的許瑜離開這裡。
興平三十年的腳步伴隨著新政的推行一道而來。
作為新政的推行者,衡玉一直站在風口浪尖上。
他早已為新政的推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做了非常多的布局。如今一出手,幾乎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情況下,他就已經取得了非常實質性的勝果。
這兩個月裡,趙信的身子越來越虛弱,卻硬撐著一直在用虎狼之藥保持自己的清醒。
大刀闊斧毫不留情,新政推行不過一年多,整個國家都顯現得氣象一新。
各地上繳的賦稅全都增多,幾十年間,國庫第一次盈滿庫銀。
許多地方的冤案錯案重新開庭審理,有許多冤魂得以洗刷身上的冤屈。
這一日,衡玉正在自己的彆院翻看下麵呈上來的書信,心神有些不寧,正打算先把這些事務放一放遲些再處理,下人突然跑過來向他稟報劉禮過來找他。
衡玉心頭一顫,冥冥中已經預感到了什麼。
他大踏步走出書房,不小心勾扯到地上的東西,翻倒了趙信曾經賜下給他的一個前朝花瓶。
清脆刺耳的破碎聲在寂靜的書房裡回蕩,衡玉終於緩過神來。
“大人,陛下請你進宮。”劉禮一見到他,立馬開口說道。額上還冒著汗水,說話微帶喘息,一看就是急匆匆趕路過來找他的。
衡玉沒有選擇馬車,他直接翻身上馬,縱馬前去皇宮。
皇宮內不可隨意跑動,衡玉快步如飛,生怕自己趕不及見趙信最後一麵,劉禮早已被他遠遠甩在了身後。
他到乾清宮的時候,已經有大批朝臣跪在台階之下,太醫院所有太醫都站在宮殿外,相希瑞站在太醫隊伍前方,目光掃到他身上,裝作不經意與他對視,同時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衡玉在袖子下的手一瞬間緊握成拳,沒有修剪平整的指尖嵌入肉中,帶來能讓人清醒的疼痛感。
皇後已經站在了門外,眼眶泛紅,一看就是哭過的。
衡玉剛剛被引著走到殿前,雖然心裡焦急,但還是依禮向皇後行禮。
剛剛行完禮,趙函恰好從裡麵推門走出來,與衡玉對視的時候略微一怔,眉心下意識蹙起來,似乎是有些不甘,但還是往旁邊退開一步,垂下眼淡淡道:“父皇讓你進去。”
衡玉先是行了一禮,方才與他擦肩而過。站在門前,稍微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踏步邁了進去,順手帶上了宮殿大門。
他剛踏入殿內,視線就落在了躺在床榻的帝王身上。
“明初。”纏綿病榻多時的帝王好像回光返照一般,他難得坐直身子,望著走進來的衡玉微笑。
衡玉快步走到他的麵前,緊緊抓住他的手,唇角泛白,說不出一個字來。
“朕知道,即使朕不說,你也會為朕守好這大好江山的。所以朕今日找你來,隻是想再看看你,與你見上最後一麵。”趙信回握他的手,“修建帝王陵墓的時候,朕早已在陵旁為你挑了一塊風水極好的墓穴,待明初為朕看儘這山河江流,百年逝世後便陪陵。”
“若朕永享香火,你便也陪著朕一道接受後人的祭拜。”
說完這番話,他渾身的力氣好像也被抽儘了。趙信握著衡玉的手緩緩鬆開,那雙總是溫和含笑望著他的眼睛終於緩緩閉上,再也沒有昔日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