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八年前, 一九九八年, 長江洪水滔滔。
泥沙布袋一壘一壘, 來一壘, 就被衝垮一壘。如海浪卷走一小堆沙子那樣輕易。
堤壩在驚濤駭浪一波又一波的衝擊下,先是出現缺口, 隨後, 輕輕地,決了一個口子。
洪水便如怒吼的巨獸,一線驚濤直直壓向人間。
鋼筋水泥的文明在這頭巨獸前,如泡沫一樣, 輕輕一拍就碎了。
城市的長江沿岸的城市被圍困水中, 遠遠望去, 一城汪洋。
水深處,房屋隻露出屋頂。
被部隊救出的市民,自發前來幫忙抗洪。
但峰情險峻, 沙袋和石袋已經頂不住了,前來救災的部隊,汽車連, 就整輛卡車裝滿沙石,往缺口衝去堵上。
整班整班的兵往下跳,手挽手, 人頂人,組成人牆,咬牙頂住洪水。後麵的一連連的士兵, 再運來水泥砂石,一點點從縫隙裡填起來。
哥哥倒下,弟弟頂上。
丈夫倒下,妻子頂上。
穿著綠軍裝的年輕軍人們,泥巴裹滿褲腿,汗水濕透背心,麵龐尚且稚嫩。他們以血肉之軀,組成了堤壩。
在長江附近的城市裡,幫忙壘沙袋的市民看來,這些都是些娃娃兵。
然而就是這些娃娃兵,用血肉之軀,與鋼鐵意誌,活活頂住了奔湧的長江。
他們尚且青春的眼睛,卻永遠閉上了。
無數年輕的官兵,倒在了極度的疲憊與洪水的衝刷下,他們的遺體在洪水裡漂浮。
【媽媽,我說退伍後要回家去的。】
【我來的時候,看見還有一個小孩子在樹上,戰友救出他沒有?】
【我想繼續讀書,洪水退後,我就退伍】
【希望洪水快些褪去】
無數的聲音彙作一聲。
純白的,輕盈的、乾淨的意識體源源不斷地沉入長江,往下沉去。
無數的屬於人類文明的物體,被從城市裡衝刷入長江,與純白的光芒們一起向下沉去。
一本不知從哪裡來的《魯迅全集》,脆弱的書籍,卻轉瞬之間被洶湧的江流撕裂了。
小半本殘卷,飄飄蕩蕩,沉入江底,落在長江淤積的泥沙之上,竟沒有被水流卷走。
【洪水......治洪......抗洪......不服輸......】無數純白的光芒落入半本殘卷,也吸引著另一個世界不斷接近。
終於,在遙遠的北平,觀星者詫異地看著一顆星星呼嘯而來的時候,長江底下的半本殘卷發出金光。
金光滲入長江河底。
他靜靜地在萬頃碧波之下,在長江淤積的泥沙裡,枕著河床,沉沉地夢著。
異界的力量,賦予了無形的他以軀殼。
他終於醒過來了。
身披鎖鏈,腳戴鐐銬的白衣青年,渾身發著微微靈光,從江底的泥沙裡,一點點浮出。
他在幽深的水底,仰頭看去,江麵洪水正滔滔。
與他血脈相連的無數的聲音在哭泣:
【褪洪吧......】
他的白衣化作光華流轉的白鱗,一尾神異的白龍。
江上,人們仍在堵住缺口;
江下,過於洶湧的水流,正在水底白龍的引導下,逐漸分散。
年輕的郝研究員這一年夏天,也光著膀子,上了堤壩。
他是書生,身體文弱,沒多久,就兩眼發黑,被人扶到了一邊的岸邊休息。
他喘了半天氣,聽見耳邊傳來震天的歡呼聲,似乎整座城市都在由衷的喜悅。、
洪水開始褪去了。
郝研究員抹了抹眼鏡上的泥水,正咧開嘴笑的時候,忽然眼前一閃,以為自己眼花了。
長江褪去的洪水裡,似乎有什麼白色的東西一閃而過。
洪水湧了一波潮,有東西被潮水推到了他手邊。
他低頭一看,竟然是半本殘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