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魯迅全集》隻有後半本,上麵浮著一層奇異的金光。
第一篇,正是“理水”。
夜半,郝主任被驚醒了。
他摸了摸一腦子門子的汗,竟然回憶起九八抗洪時候的事情,便忽然想:霍闕,會不會做夢?
此時,夜色正深,唯有一輪冷月,懸在天際。
輪船沿江而去,已離開了暗礁漩渦密布的湍急水道,快到巫峽了。
江麵波瀾不起,唯有躍動的水紋,嘩嘩的水聲,顯示江水還在流動。
江上水聲隱隱,水底卻寂寞淒涼。
水國幽深,霍闕聽著江底泥沙低語,輕輕一歎,便浮出江麵。
他雪一樣的發浮在水中,露出上身,素衣在江麵蕩開,掩著於江水中若隱若現的,一截飄逸華美的尾。
那尾雖然上麵纏著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鎖鏈,卻掩不住瑩白潤澤的鱗片,薄紗一樣透明柔軟的鰭,順著江流的方向飄動招展。
他浮出江麵時,兩峽起了霧氣。
“龍。”
他剛浮出江麵,便聽見如此一聲,仰頭看上去,卻怔了一下。
汨汨的水聲裡,兩岸峽穀裡飄蕩霧氣,高懸的冷月下,紅綾繞肩的少女居高臨下,坐在輪船船尾的欄杆上,手按著欄杆,雙腳懸空,輕輕晃著,正冷眼低眉看他。
霍闕卻不甚在意,隻道:“夜深了,早些休息。明日裡,便可離開三峽。”
他音色清柔空靈,美得像巫山的朝雲暮雨。
張玉卻仍舊是冷眼,打量了一下他的龍尾,想了想,又說:“不是,你,不是龍。”
霍闕便笑了起來。淡淡的煙眉,與永遠脈脈,似含著不散露水的眼睛,齊齊地生動起來,他說:“我當然不是龍。天底下,除了你發間的龍筋,哪裡有龍?”
少女略帶困惑:“可是,他們都覺得,你是,龍。”
霍闕便說:“那就當我是龍罷。”他擺擺尾鰭,江水便順著他的意思,托著船,改了一絲方向,避開了一道暗礁:“你睡不著嗎?”
少女道:“我,想起,爸媽。雖然,被壓住了,不是很難受。但是,睡不著。”
她才十三歲,低眉時,雖然平靜,卻露著一絲很淺的鬱鬱。
江麵水聲汩汩,兩岸峽穀幽幽起白霧,月光泠泠地照著流了千百年的江水。
明明未到秋日,卻一聲接一聲的猿鳴。
長長的,啾啾的,淒然的,但是又蕭瑟。
霍闕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說:“你睡去罷。我保證你睡得著。”
這一夜,少女睡下的時候,她聽到的淒涼猿鳴,變作了無數的低語,這些低語,似乎被人篩選過,全是溫柔的、溫暖的,沉靜的,帶著千百年間,長江裡不竭的水汽。
然後,她果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褚星奇大呼小叫著已到巫峽,叫他們都出來看。
窗外,一帶江水,如碧緞。
兩岸幽深高聳的峽穀,飄蕩著茫茫霧氣。
陶術說:“看,神女峰!”
他們便抬頭看去,果然見高崖之上,晨光中,盈盈而立一位嫋娜的神女。
高山幽穀間,飄渺的朝雲,恰似神女飄飛的帛帶。
“嘿嘿,霍上校果然是龍。這麼快就到了巫峽了。‘千裡江陵一日還’也沒這速度。”
褚星期和陳薇正在說話。
張玉托著臉頰,看著神女峰。
巫山十二峰,蒼翠欲滴,高山幽穀間,飄蕩著雲氣,時而雨,時而霧。
船下,霍闕悄然從江水中浮出,他白發沾著水汽,側著雪白的臉頰,低眉靜靜地聽船上的王勇他們討論時事。周身籠著朦朧的靈光,鬢發蓬鬆,似挽巫山一段雲;眉眼淡極處卻顯出豔極來,像蒼翠山間的瀟瀟雨。
注意到張玉的視線,他就向她眨眨眼,抿著朱唇一笑,似乎在說:保守秘密呀。
張玉想:混天綾和乾坤圈,都說,他不是臟東西了。
它們不但說,他不是臟東西,而且,還說,不要傷害他。
她便一聲沒吭。
然後,也困惑地、生疏地,學著他的樣子,悄悄地,向他眨了眨眼。
水中,素衣的青年便翻了龍尾,又用手輕輕地掩了唇,被她傻傻地學著眨眼的樣子,逗得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