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斂了眉目,又是平常淡漠冷靜的她了,張玉才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過去朋友的手。
李文靜“啊啊”了一聲,卻有些驚奇地望著眼前這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感受著手上的溫度,沒有掙脫。
河北劉隊長說:“銀昌這邊的拐賣團夥,前天就被繆局親自帶人一鍋端了。拐賣這個小姑娘的,也早就被抓起來了。我們得回去把河北那個小姑娘的‘婆家’也說道說道。”
徐隊長表示同意,並說要將李文靜,帶回浙江的家裡去。
誰料,李文靜一聽到回家兩個字,忽地又害怕起來,拉住女警的衣服,躲在她身後。
女警無奈地解釋:“她......她被賣了兩次,兩次,那些花子,都說是帶她‘回家’,所謂的‘婆家’,虐待她的時候,也都宣稱自己這裡就是她‘家’。”
即使是動物,在一個特定發音下遭受了幾次毒打後,都知道條件反射地一聽到這個發音,立刻遠遠逃開。
何況,李文靜終究是人。
雖然世上的許多人,並不當她是人,但她卻終究是人。
張玉雖然不解世情,卻聽懂了女警的言下之意,她的心裡冷得發昏,身上開始發燙。乾坤圈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振,似乎助她抵禦這種寒冷。
如此說著,女警又問:“她的父母,我們看檔案裡還在世,為什麼沒有一起來?”
徐隊長便沉默下來。
半晌,徐隊長才說:“李南方——就是她爸爸,她爸爸媽媽,他們不會來了。工廠裡曠工一天都不行嗎,怕丟工作。而且......”
而且臨行前,他們幾乎是跪著哀求徐隊長:彆把文靜帶回來了,給文靜找個新的好婆家吧,求求你們了!
徐隊長憤怒地盯著他們,說,婆家?她才十三歲,誰知道還要找多少個轉手賣她的“婆家”!你們這是遺棄罪!
可是,李文靜的媽媽為女兒的不幸遭遇哭完,卻說:可是,把文靜帶回來,她怎麼辦啊。
這一對才三十多歲,就已經老在風塵憔悴裡的夫婦說:“我們不懂啥叫遺棄罪,可是,我老婆得了乳腺癌,我有塵肺。把她帶回來,我們三個一起死。文靜嫁出去了,她還能有個指望,說不定遇到好人,看在她生了娃的份上,養著她,讓她活著,給她養老。”
窮人一年工作從頭到尾,沒有喘息的時機,熬夜在塵灰裡,在噪音裡,在飛絮裡,寒冷酷暑裡。
大多還是壯年,就得了一身的病。
一位出身富家的浙江年輕女警斥責他們:“哪有這麼多借口,這病那病的!我媽媽就算是生著病,也絕不會放棄我!”
但其中的母親沒有自我辯解,隻是拿了醫院的證明單,不斷懇求他們:我們找不到好“婆家”,讓文靜吃苦了。你們是警察,你們一定能幫文靜找得到好人家,求求你們,彆帶她回來,給她找一戶家好人家......
那一刹那,她疲憊的眼裡,病弱的麵容上,像是任何一位為失學的女兒找學校的普通母親。
她為自己才十三歲的女兒,找一個不知道會待她如何的“婆家”。
但確乎,她是愛她的。
她唯一的,最真摯的愛,是希望,女兒能在人世上活。無論怎麼活。
徐隊長將一番話,對黑瘦女警悄然說了,眾人都沉默下來。
此時,繆局長走進來了。
他聽他們說了事情經過,說:“那就不要送她回去,我們縣收養她。”
最終,浙江一行人無功而返。
李文靜不肯回去。
而原本積極地為送李文靜回家而努力聯係他們的銀昌縣,聽說了完整的事情經過後,把浙江方一行人“趕”了出來。
他們把李文靜“強留”下來了。
榮縣長和繆局長說:“你們就回去和她父母說,你們已經給她找好‘婆家’了,這個婆家姓銀,名昌。”
浙江警方還試圖努力,卻無力回天。
銀昌縣為這個外來的,無名無姓的小女孩,而顯得強硬的出奇。
浙江一方沒有辦法,看李文靜被照顧得很好的樣子,隻得打算先回浙江天州市回複,再看後續怎麼辦。
臨行前,黑瘦女警牽著李文靜來送他們。
遠遠地,一直送到了邊界。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
天上幾點孤雲,地上知了聲聲,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隻有李文靜興奮地指著著知了“啊啊”叫著,忘卻人世疾苦。
張玉一握,再握李文靜的手,望著無知無識的眼,她想說些什麼,卻抿著唇,終究鬆了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陳薇看一路上,都十分安靜的張玉:“小玉,你覺得文靜會在銀昌縣過得好嗎?”
他們知道張玉有懲惡的特質,可是她在銀昌縣,一路上似乎都沒有發作過特質。
最終,張玉開口了,她坐在大巴上,望著銀昌縣說:“我不知道,但是,這裡,臟東西正在變少。”
她回身看了一眼銀昌界碑之外,而外麵,漫天都是。
手腕上的乾坤圈還在輕振,她死死壓住暴起的乾坤圈,心底冰冷,而渾身也越來越滾燙。
似乎唯有尚且極年輕的身體的熱力,尚可抵禦這種發自心底的冰冷。
但熱力卻也在冰冷裡,逐漸定格。
一霎時,她忽然想起,白衣青年,向她慈憐而溫柔地低語:
“世人隻道少年好。
卻不知身如少年,乃因世無解脫。
願你有一日,真正得以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