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百無聊賴,隻能靠看沿途的風景打發時間。
沿途的風景,帶著西伯利亞的壯闊,卻叫人更加煩悶。
藍天平原,綠草如茵。
沿線的城市,坐落在青翠間,但是完整乾淨的街道,逐級的台階,方正而規劃統一的蘇聯式筒子樓。
但是,這些城市都是空蕩蕩的。
看似乾淨的街道上,沒有人,生鏽的車輛被廢棄在一旁。一條條裂縫遍布柏油馬路,裂縫間鑽出野草。
居民樓一個個的窗口像一個個黑色的洞,夜間看不到一點燈光。望去,隻有風淒涼而嗚嗚地進出。
狗熊與鳥類,在城市裡光明正大地走著,尋覓食物。
一路上,火車開了不知道多少路,沿線全是這樣被廢棄,死寂得宛如鬼城的鄉村、城鎮。
自蘇聯解體後,大批大批這些邊境城市、西伯利亞城市被廢棄,居住者都遷往俄羅斯的東歐領土。
城市的整個外形還在,人卻沒有了。
宛如一個個人類文明的空殼,早已死去多年,唯有昆蟲式的外骨骼尚存留人世,等待腐朽風化。
最震撼的一次,他們看到路邊的一座城市,建得如堡壘一般,齊刷刷停著一排舊式坦克。
但是這些坦克,卻早已失去保養,齒輪上爬滿青苔和鏽跡。戰爭的利器,也早已自然而然地化作廢墟的一部分。
這樣的風景是獨特而蒼涼的人類文明的遺蛻,剛開始看,叫兩人感到震撼,感受到了滄海桑田的壯麗蒼涼之美。
但看久了,莫名地,就生出了無法言喻的憋悶與難堪,仿佛人類文明在西伯利亞,遭遇了一場又一場狼狽倉皇的敗仗,留下戰敗的碑文遺跡羞辱後人。
他們也曾好奇地向醉醺醺的乘務員詢問,這些城市裡是否還有活人居住。
“有些有。”乘務員說,“沒有水,沒有電,一些走不動了,也不肯走的老頭老太太在裡麵等死。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那他們為什麼不走?”他們望著這些蒼涼的城市,問。
乘務員說:“隻要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不是走不動了,就是老頑固,想著這是自己一磚一瓦為偉大蘇維埃建起的城市,死也不肯走。”
“沒人想去拿這些城市裡的資源麼?比如,零件、鋼鐵之類的。”
俄羅斯壯漢乘務員略帶好笑地看了他們一眼:“扒出來,運到哪裡去?沒有汽油,沒有道路,沒有交通運輸工具。西伯利亞大片的無人區,賣給誰?”
“這些地方是沒人扒的。但是,鐵路附近倒是經常有......”
他話沒說完,鐵皮車廂一陣悶響,車長大叔的咆哮聲隔著幾條車廂都能聽到,“這些該死的小偷、雜碎!又來扒火車!”
體格接近兩米的乘務員擼了一把袖子,說了一句:“彆擔心,這是常事。喝醉酒,扒火車想偷貨物的附近小賊。沒被碾死的,扒上來了而已。”
然後沒工夫和他們繼續說下去,也咆哮著支援車長大叔去了。
這輛綠皮火車上的客人少得可憐,是貨、客兩運的。客運的幾節車廂隻坐了他們兩個。
而咆哮傳來的方向是貨運列的方向。
陶術、陳薇麵麵相覷。
陶術推了推眼鏡,勉強說:“以這個行進速度的火車來說,扒上來,是有一定可行性的......”
正此時,轟隆一聲,他們聽到車長的咆哮:“緊急停車,前方的鐵路被炸斷了!!!”
“我***,他們一群農民,哪裡弄來的炸.藥!”
然後是乘務員的咆哮聲:“你們有槍,你們......!”
他的話似乎被消音了。
紛亂但是有節奏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個人,從貨運車廂的方向,向客運車廂奔來。
火車沿線再過去一些,一座被廢棄的西伯利亞小城,一位老人,正慢吞吞,吃力地順著馬路,走向空蕩蕩街頭的木棚子。
她手裡抱著一把野菜,幾根木柴。
她的老伴,正蜷縮在木棚裡等待著她回來。
他們是這座城市最後的居民,唯一的活物。
水、電、通訊都早早停了。畢竟城市早在上世紀末便逐漸廢棄,沒人會為了幾個蒼老的留守者而供應電力、供水,設立郵局。
於是,這裡宛然又回到了原始社會。
老太太儘力地抱著柴火與野菜走得快一些,她的老伴生著病,餓了一天了,她知道,他們終有某一天,要倒斃街頭,與這座正在風化腐朽的城市,一起變成曾經存在的偉大祖國的碑文。
走了幾步,她忽然停住了腳步,她發現了前方有幾個“東西”。
這些東西怪模怪樣,長著兩條胳膊,兩條腿,還有一個身子,一張方方的,蒼白的,沒有褶子的臉,一身綠色的衣服。
她辨認了半天,忽地想起來,哦,這些竟然是人,而且是些年輕人。
老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外麵的人了。她竟然沒有認出這些也是人。
這些人,正在她的老伴身邊圍著。
她怯怯地想:他們是來乾嘛的?
難道他們,還有好搶的東西麼?
走了幾步,她卻辨認出,他們正在拿著一個東西——哦,那叫針筒,他們在給老伴打針,她遲鈍的頭腦,想起了這個舉動叫做打針,她畢竟也曾是大學生。
他們在給老伴打針,一個女性,正溫柔地喂著老伴喝著一碗水。
聽到了她接近的動靜,他們回過身來,她便驚異而糊塗地望著他們的帽子,想:噢,這可真是,好眼熟。
我在哪裡見過。
老頭醒過來了,他也愣了好幾秒,一動不動的。
扶著他坐起來的年輕人便擔心地問:“您沒事吧?”
他有著蒼白粗糙的,被西伯利亞冷風吹拂的肌膚,有著白金色的頭發,溫柔的藍眼睛,有著堅毅的,時下大多數年輕人不會有的神態,他們穿著老舊的那種綠軍裝,帽子上,還繡著一顆紅星星。
他的同伴拿著一麵鐮刀斧頭的紅旗。
他們正納悶地看著兩位老人呆愣的神態。
“我們是布爾什維克,老同誌,請問,這裡是哪裡?”
老人卻顫巍巍地,伸出手,在他的帽子上的那顆紅星上摸了又摸。
那邊,呆愣愣地站了半天的老太太,卻忽然衝了上來,以不符合老人的矯健,撲進了陌生的年輕布爾什維克懷抱裡。
她嚎啕大哭了起來。
年輕人納悶而害羞地扶住了老太太,問:“抱歉、但是,請問,這是哪裡?這裡是蘇維埃嗎?隻有你們兩個嗎?”
老太太終於抬起頭,滿是褶皺的臉上,全是淚痕。她哭著說:
“是的,同誌,是的,這裡是蘇維埃。我們偉大的祖國蘇維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