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的西伯利亞, 太陽幾乎一天到晚都懸在天際。
一座座城鎮, 一座座工廠因為無人維護被廢棄, 殘存的居民, 不斷地縮小,縮小, 往居民點縮攏。
遠離城市的一個大型居民點, 它被廣袤荒涼的原野、森林包圍著,建在原來的蘇維埃集體農場附近。
“祝賀我們偉大的祖國——蘇維埃”一群拎著空瓶子的酒鬼在街上邊走邊嚎。
他們體格高大,卻早早因常年的躬耕,彎了背脊。
這是一群俄羅斯農民。
他們一天的耕作結束了, 在鐵皮房、木屋組成的僅僅幾百戶人家組成的居民點街道上, 勾肩搭背著高唱過去的歌曲。
來往的行人, 都縱容他們的失態。
一個春天熬過去了,是一件值得失態的事情。這證明,起碼到這一年的冬天前, 一家人活下去的概率更大了。
小孩子隻穿著一條短褲,穿著破舊的涼鞋跑著,朝醉漢們吐吐沫, 大笑,然後開始扭打。
他們不上學,這裡也沒有學校供他們上。
等到夏天的時候, 他們依舊會穿著這雙破舊的塑膠涼鞋,單薄的外套,在冰雪世界裡, 凍著通紅的腳丫。
一個冬天過去,或許森林會多出幾堆新壘的小小土包。
居民點外早已多了一排新土包,那是熬過一冬,卻在春天裡,因為沒有食物而餓死者的新墳。
這個居民點的人口在不斷地縮減。
但不遠處,就有一座遠東小城。
那是一座靠販賣石油、木材等資源建起來的小城。
城市建得有東歐小城的風格,其中的一部分市民生活得起碼像現代人。
但進城處,有警察看守。他們懶洋洋地,隻有在那些衣著破爛,看起來像是居民點的“小雜碎”的小孩、少年想進城的時候,才會揮舞著警棍威脅驅趕他們。
入城處的公路車站商店裡,一位瘸腿的老人緩緩走來。
警察知道他是附近的窮人,來買小商店買“酒”的,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有看見。
畢竟,俄羅斯這樣的人太多了。
這樣的生活,這樣隨時在餓死,凍死邊緣的人,隻有酒能撫慰他們。
瘸腿的老人衣著破舊,但是卻洗得乾乾淨淨,他儘量地,挺直背脊,有尊嚴地進了商店。買了一瓶三十盧布的“酒”,揣著出來了。
他踉踉蹌蹌地往城外的居民點走,和一群兒童、少年們錯肩而過。
那些小孩,出生在廣袤森林裡零散居民點的小孩、少年,他們暴力、滿嘴胡話,試圖混進城。
他知道他們混進城想做什麼。
他們是去活命的。
這些本應該在寬敞明亮的學校裡,學習科學,學習航空知識,學習祖國的未來的孩子,將會隨手搶掠城中行人的背包、食物,淪為城裡的混混、少年犯罪者,警察嘴裡的“該死的小雜碎”。
但是,他們隻是去活命的。
老人沿著蘇聯時候遺留下來的公路,一邊走,一邊喝,最後,他走回了居民點最外麵,那裡有一座小帳篷,堆滿了雜物,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舉著浴液,聽到了農民們一邊喝被充作酒精的防凍液,一邊嚎叫,發泄自己靠偷大農場主的玉米、土豆,三三兩兩去木料場偷木料,板材,才從冬天苟活下來的慶幸。
含有甲醇的酒精湧上胃,他的臉色漸漸發青,於是,他也醉醺醺地,喃喃地跟著那些農民一起高唱早已逝去的,上個時代的歌曲。
歌聲傳不遠,人間無和聲,隻有西伯利亞的風,卷起林海濤濤,為他們伴奏。
“祝賀我們偉大的祖國——蘇維埃——”
風裡,卻有合唱聲,為歌聲接上後半截。
老人醉醺醺抬頭看去,卻見,遠方,從森林,從早已廢棄的死城的方向,遠遠地,有隱隱地,一大列人來了。
但隨著隊伍越走越近,他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列人馬穿的是一身的綠色軍裝,帶著帽子,帽子上......繡著紅星。
老人呆了,開始揉眼睛,拚命的揉眼睛,但是仍舊看到了那些紅星,看到了這列隊伍裡颯颯的鐮刀錘子紅旗。
他愣了一下,忽然臉忽地漲紅了,他的胸膛開始上下劇烈的起伏。
寡頭財閥,驅趕他們,把一切生活品翻幾十倍賣給他們,搶奪他們的土地,他都沒有這麼憤怒過。
可是,他們怎麼敢,怎麼敢讓自己的打手團夥穿成這樣!
瘸腿的老人忍痛爬起來,他揮舞著啤酒瓶,憤怒地朝他們咆哮起來:
“滾出去!滾出去!”
他忘記了自己的瘸腿,忘卻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將熄滅,忘卻了自己早已年邁,不再是當年沿線維修西伯利亞鐵路的戰士。他跌跌撞撞揮舞著“武器”,喘著粗氣衝向他們。
這些年輕人連忙架住了他。
他尚且猶自痛罵掙紮:“你們,不許穿......”
“你們不許穿成這樣......這是蘇維埃的紅旗......”
他已經做好了得到毒打的準備,但是迎接他的卻不是毒打,而是懷抱。
他抬起頭,吃驚地發現,這些不是當地寡頭、財團的人馬——那些人的打手,都雇傭的是當的年輕人,一無所有,所以可以為了一點很少的錢,甘願豁出命去當財團、土豪打手。
那些打手,沒有這樣堅定的目光,堅毅的麵容,風霜裡粗糙卻紅潤飽滿的臉頰。
為首的高大的年輕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將他抱了一抱,像是久彆重逢的戰友:
“可是,同誌,我們就是蘇維埃的布爾什維克啊。”
他們做好他不相信的準備,但是老人渾濁的眼睛卻一霎時亮了,他緊緊握著他的手,做夢一樣喃喃:
“是你們啊......你們怎麼才回來......”
年邁者委屈至極地抱怨,聲音漸低,又帶著遺憾:“......等了,這麼久......我都老了...”
手漸漸無力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