頻繁的跳槽記錄和跳槽原因,登在名冊,沒有一家公司再願意雇傭這樣一個家庭變故,需要照顧病人的職工。
從此,作為名牌畢業生的上野穀,卻隻能靠打零工為生。
而一家人的收入驟降,還房貸,生活,都更加依賴父親的工資,吃穿用度,開始節衣縮食。
“這一次,明子總算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但是,昂貴的學費,家裡,卻再也負擔不起了。”
上野家絕望之下,隻得申請了助學金。但是政府的助學金,堪比高利貸的償還,讓上野家雪上加霜。
上野明子打定主意,不給家裡添加負擔。
她打算一邊打工一邊償還,一邊補貼家用。
但是任何打工,都不如性服務員來錢快。
一向自尊心極強的上野明子靠去從事黑幫控製的性服務業,換取償還助學金,補貼家用。
保守的長崎鄰裡流言四起,奔走於零工,明明名牌大學畢業,卻受著百般勞累的兒子;努力自強,卻淪落到從事性工作的女兒。
重病的母親察覺了這一切,她流著淚,在一個深夜,偷偷地拔掉了自己的輸液。
老人捂住了早已腐爛的麵容,他早已死去,已經哭不出來了。
“穀發現她的時候,她早已涼透了。這個傻女人,她留了一封遺書,裡麵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以後,你們總會好的,總會好的。”
不少住得離上野近的人家,甚至認得畫麵裡那張早已腐爛的麵容。
他們害怕得渾身發抖,卻又關不掉,即使逃開電視附近,外麵冷得嚇人,也隻能在屋子裡,聽著電視裡的聲音,聽著那似乎早已死去的老人的敘說聲。
但隨著敘說,他們卻漸漸忘了恐懼,聽得入神。
“她的葬禮上,明子崩潰了,她哭著說,我不該回去讀書的。把一切都當成了自己的責任。”
母親葬禮之後,上野明子也從樓頂一躍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上野穀在幾位出身富貴的長官責問下,無言為自己辯解,隻是不停擦著眼淚,喃喃重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是我害死了媽媽......”
“是我害死了明子......”
“是我殺害了父親......”
“我是禽獸,你們判我死刑......”
接連喪妻、喪女的打擊,一下子打倒了本就年近退休的上野森。
他經常精神恍惚,徹夜不眠,一次上街買菜,竟被摩托車撞倒,落下了殘疾。
連老年人零工都打不了,他常年窩在家裡,很快,就出現了老年癡呆的症狀。
“那段時間,我神誌不清,一個看不住,就會跑出去,隻能靠穀在家照顧我。”
為此,上野穀也曾試圖向鄰居親戚開口求助。
可是,親戚少往來,幾代間,早就零散各地。
鄰居雖然親善,總不會直接給他們錢。一次幫助,總不能兩次,三次,無數次。
而護理服務,要收一部分錢。那筆錢,是目前打零工的上野支付不起的。
房子的房貸還壓在他們身上,父親的養老金,大半用了抵房貸,剩下的一部分,時不時,癡呆的上野森的跌倒損傷,看病吃藥,留給他們生活用的,少之又少。
更甚,由於上野穀經常接到父親的電話,就要跑出去,連打零工的地方,都漸漸不要上野穀了。
要麼,狠心放任父親,要麼,全職照顧癡呆的父親。
上野森的聲音極低,在月下,在雪地上,在被風吹動的條幅前飄動。
“穀,他是很善良的孩子。他放不下我。最後,他寧可忍饑挨餓,也選擇了我。”
每兩個月一次的養老金彙進來之前,父子二人,時常挨餓。
上野穀,選擇了全職護理父親,優先供應老人,自己卻節衣縮食,健康的體格漸漸瘦弱。
這樣的生活,一過多年。
“那麼,你有罪。”長官說。
“是,我有罪。”上野穀擦乾眼淚,低著頭。
上野森向坐在台上的寺山幸子,向這些穿著奇怪製服的鬼怪說:
“我確實,是來狀告穀的。”
“穀確實犯下過罪過。”
“我死的時候,他年僅四十,幾乎已經沒有可能找到正式工作和好一點的零工了。於是,他瞞下了我死亡的消息,還領著養老金。”
“但是,”上野森說,“他之所以那麼做,卻隻是想把房子的按揭還完。他打零工的錢,是根本不可能還得起房貸的。”
“你為自己的私欲,而隱瞞慈愛你半生的父親的死。彆說你是為了還房貸?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為自己活著的私欲嗎?”
西村秀一哼了一聲。
上野穀漸漸平靜下來:“您說的沒有錯。”
被拷上手銬的時候,他似乎終於舒了一口氣,竟然容光恢複了。
他想著在黃泉下等待他的父親、媽媽,妹妹。
他想,他終於自首贖罪了,希望父親能真正安息,不要化作怨靈,四處遊蕩。
台前月下,雪風颯颯。
早已死去的老人,在陰世的法院前說:
“我是來告我兒上野穀的。”
“但是,我不是為了狀告我兒隱瞞我的死,領取養老金這一點。”
“我告我兒,友愛同胞。”
“我告我兒,孝順善良。”
“我告我兒,誠實守信。”
“他此生,唯一一次為自己著想,是想著,再多活幾個月,好還完房貸,靠我的養老金,埋葬了我,舉行一場像樣的葬禮。”
上野穀一生被教導得友愛同胞,孝順善良,誠實守信,唯一的汙點,卻隻是他在親人去世後,還想活著,想為父親舉辦一場像樣的葬禮。
於是,上野穀因自己的善行,最後,竟一步步便淪為了犯罪者。
現場的鬼怪,電視前的長崎市民眾,都聽到了老人一字一句地說,
“我也是來告我自己的。”
“我告我自己。
悔不該,教兒要做良善人。
悔不該,教我兒,頂天立地做好人。”
上野穀被暫時收監的時候,一步步走向牢房。
他最後看了一眼尚未完全落下的夕陽,忽然眼前一花,似乎天地變換,人間變陰世。
耳邊,無數人在慌張地喊:“看,地下,地下,有鬼、鬼啊。”
電視前,長崎市的“人民法院”,終於第一次下了判決。
“上野穀,無罪。”
紅旗獵獵飄揚,陰世的鬼神們說:
“逼得青年背枷鎖。
逼得婦女淪陷苦。
逼得好人成罪犯。
誰有罪?”
“有罪者,日本社會。”
判決音落定,電視前,長崎的一個小孩子偷偷看著電視,卻忽然叫了起來:“媽媽,你看!你看!”
婦女順著孩子的手指看到了,電視裡,本來在他們眼裡,無比猙獰的鬼怪,忽然一陣扭曲,似乎某種無形的力量,加諸在它們身上、在人們心眼裡的“幻像”消退,它們終於露出了真容。
這是一幫青年人。他們頭頂帶著一頂有五角星的帽子,胸前佩戴著鐮刀錘頭的徽章。
而窗外,銀月退卻,太陽出來了。
從此長崎為鬼蜮,百鬼行地上。
再難辨人與鬼,陰間與陽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