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昏黃的燈光, 男孩貓狀的影子, 身後晃動的雪白的尾。老婦若無所覺的麵龐, 那影子佝僂的鼠。
所有人都記得, 常教授說,這一次的文本, 要重點關注“白老虎”這個形象。
而方才, 那白虎才親口告訴他們:“這就是我,來找我。”。
而這篇核心文本,就叫做《白老虎》。
他們麵色微變之時,老婦煮著的飯也差不多好了, 她給幾人端來了米飯, 上麵澆了咖喱, 碗旁,還放了筷子。
【印度吃飯用筷子嗎?】陳薇問。
【他們吃飯用手抓。】陶術答道。
老婦笑嗬嗬地說:“這是孩子們教我們用的,好像, 好像叫筷子。孩子們說啥洗手洗不乾淨陳年泥垢,這樣吃,不會壞肚子。”
她說著, 自己也笨拙地拿起了筷子。
她的孫子,那小男孩,卻極熱心地要教幾個外鄉人用筷子。
為什麼納薩爾還會教他們用筷子?
幾人麵麵相覷, 隻得裝出一副不擅長“筷子”的樣子,演技拙劣地跟著小男孩“學”用筷子。
小男孩說:“這個姐姐學得最快。”他指了指張玉,很是高興。
“......”演技最拙劣, 甚至根本不明白要“裝”的張玉,懵懂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
捧著那白米飯,小心翼翼地吃,祖孫倆卻不懂食不語,一邊吃,一邊,視力極差的老婦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摸索孫子掉落的白米飯,卻被小男孩拿走:“阿姆,學校裡說,不能吃掉在地上的飯,吃了會壞肚子。”
老婦點點頭,連聲道:“阿姆知道了,阿姆知道了。可是,米不能浪費。”
“我們可以喂豬。”
聽是納薩爾們的學校教的東西,老婦固然心疼,也隻得將撿起的米,放到了桌上,不再送進嘴裡,隻是嘟囔著:“唉,這些孩子,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太不一樣了。”
陶術的筷子頓了頓,他在頻道中道:【王隊,褚哥,我有一個想法。關於白老虎的。】
【你們還記得,白老虎在文中第一次出現,書中,是怎麼形容它的嗎?】
陶術的記憶力一向過人,他和張玉兩個人都記憶力非凡,隻是,張玉的記憶力似乎與特質相關,而他的記憶力,卻來自於長期的學術訓練,捕捉某些關鍵詞,關鍵詞句,對於陶術來說,幾乎是本能了。
《白老虎》一文中,“白老虎”總共出現了六次。
第一次,最重要的其中一次,是故事的最開始。
白老虎,本意是指孟加拉白老虎,是印度的國寶,世界一級保護動物。
主人公巴爾拉姆人生當中,曾在童年時期,在印度鄉下的破爛學校裡,遇到過一次為了政績做做表麵功夫,而下鄉考察的督導。
在這次突擊教育檢查中,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糟糕。
貪汙**——因為當地政府根本發不出工資,所以隻能靠貪汙政府撥款過活的教師。
饑餓無知——餓著肚皮上課,連一段最基本的內容,都讀不出來的,上了學,也照舊是睜著兩隻眼的瞎子的學生。
對此心知肚明,而隻是想敷衍的督導。
唯有少年巴爾拉姆,他答出來了,將那一段檢查識字水平的話,完整的讀出來了。
也隻有巴爾拉姆,是這所簡陋的學校當中,唯一還認真地讀書上課的人。
因為他苦命的父親的堅持,因為他早逝的不甘命運的母親的願望。
他繼承了母親對真正的美的向往,便有了對知識,對擺脫塵埃的渴求。
而督導聽完巴爾拉姆的朗讀,便告訴他,在原始叢林裡,有一種最罕見的動物,你一生隻能見到一次。他問巴爾拉姆,這是什麼動物?
這是印度民間流傳的一個傳說。
少年巴爾拉姆答道:這是白老虎。
於是,督導告訴巴爾拉姆,你就是這片叢林裡的一隻白老虎。他許諾了巴爾拉姆,將給他獎學金,並推薦他去更好的學校,接受真正的教育。
隻是,最終沒有成行。巴爾拉姆,因堂姐出嫁的一大筆嫁妝,被迫輟學。
【白老虎,在原文當中,是指巴爾拉姆與叢林裡的其他動物格格不入,是一隻特彆的白老虎。而這裡,其他動物,隱喻的就是印度社會,包括底層的大部分人。】
【我們看見,這裡的當地人,大部分影子都是動物。是否可以認為,他們也是《白老虎》中隱喻的動物,傳統的印度社會,是動物的社會。】
而在這裡,與過去的傳統的印度社會,與其他動物不同的,截然相反的,卻是......
見幾個外鄉人的筷子突然停住了,小男孩向祖母低語了幾句,老婦連忙問:“是不好吃嗎?”
“沒有,沒有。我們隻是幾乎沒有吃過白米飯,太感動了。”
老婦寬慰幾個外邦的窮老鄉:“沒有了地主,地是自己的,我們一起種,有力氣的使力氣,米飯總不會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了。你們那邦,遲早也能吃上米飯。”
吃完飯,收拾了碗筷,兄妹五人,都睡另一間屋子,陳薇和張玉睡一個角落的席子上,其他三個男子睡另一個角落的大席子。
說實話,即使是真的要睡,也是沒法睡著的。
條件實在是太惡劣了,地麵雖然打掃過幾遍,還是土的,螞蟻在地上爬上腳背,席子也洗過曬過,但疑似虱子一時清不乾淨,席子上順著稻草爬。
據說,這還是納薩爾們大大提倡“衛生運動”之後,比從前“乾淨得多了”。
王勇是軍人,可以忍耐。但其他幾人中,除了張玉,即使資深如褚星奇,也睡不下這樣的環境。
何況他們背負任務而來,卻甚至弄不清自己是在內核層,還是在現實。便不敢絲毫放鬆。
他們把此前的想法,彙報給了文學參謀團,文學參謀團的意見是:他們的想法,可以一試。
幾人等著老婦和其孫子睡下,就毫無睡意地從窗戶跳了出去。
【納薩爾巡邏隊的人,住在哪裡?】
【他們的駐紮地,在村東。】王勇跟著一行人回來的時候,早已觀察了村中的軍事建築,發現了村東有插著紅旗的建築,就讓兔子去轉了一圈。
【陶術,你儘力撐住,我們此去,隻是去看看情況,不可暴露。】
【是。】
隱身潛入納薩爾駐地,有納薩爾戰士在值班巡邏,也有人在沉沉睡著。
月光泠泠照下,照得人間清輝一片。
入目所及的,大部分納薩爾的影子,卻並無異樣。
便再走近,直到近到軍帳中,齊刷刷睡了一排年紀最大也不過三十來歲的戰士,他們的衣物,繡著紅星的帽,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
陳薇差點驚呼出聲,及時捂住了自己的嘴。
月輝照下,這些在睡夢中,在同誌們身邊,放心睡去的年輕人,身影開始變幻。
他們定睛再看時,再沒有了睡下的年輕戰士們,隻有一頭頭伏在原地打盹的,皮毛雪白,身上斑紋各異的白虎!
就在他們觀察的時候,其中一頭口音帶著濃重口音的白虎,忽地睜開了雙眼,說:“有生人味。”
一聲虎嘯,滿營的虎都醒來了,一雙雙在月下發著光的虎目,嗡嗡地整齊的吼聲:
“生人,有生人進來了!”
隱身的眾人微驚,王勇正待讓隊中不要慌張時,白老虎們嗅動鼻子,卻似嗅到了什麼熟悉的味道,紛紛將頭扭了過來,對準了他們的方向:
“透明的。”
“透明的小賊。”
“透明的小賊,拿著盜竊來的東西。”
它們竟似直接看到了他們。
“還來!”
“還來!”
來不及多說,褚星奇立刻施展土遁,帶著幾人飛速遁逃。
但他施展的動作,卻十分艱澀,竟被其中一頭白虎撲到了邊,在胳膊上狠狠劃了一道,血濺在地。
白老虎終撲了空。
他們化回人形,穿戴好,立刻給中央打電話:“報告!我們找到了被竊走的核心文本了!”
土遁一遁不知多遠,到負傷的褚星奇再也撐不住,終於帶著幾人浮出了地麵——他們浮現的地方,竟然是林中的神廟廢墟。
此時四下平靜,褚星奇微微喘了一口氣,陳薇見拿了醫療箱,急忙給他包紮。
王勇道:“星奇,你不應該躲不過這樣的一擊。”
“是土遁拖累了我。”褚星奇被陳薇拿消毒水、止血噴霧一通毫不溫柔的操作,疼得嘶了一聲,齜牙咧嘴地說:“剛剛,我施展土遁等道術,很不方便,阻礙很大,就像是在現實當中。”
“這就是在現實當中。”一個聲音說。
皮毛雪白,眼睛湛藍,聲音磁性而輕靈的白虎再次從廢墟中轉了出來。
幾人後退了一步,沒有受傷的張玉、王勇立刻擋在褚星奇跟前。
王勇道:“這是在現實當中?”
白虎道:“不錯。這裡既是內核層,也是現實。”
它舔了舔一處亂掉的毛,見理得一絲不亂了,才道:“他們把我偷到了現實當中,用掉了。所以,現實世界與內核層銜接了。”
“你是誰?”
“你們不是在找我嗎?卻不知道我是誰。”白虎笑了笑:“他們來了。就要被你們引來了。他們來了後,我會將他們身上的能量全部吸回。那時候,內核層會逐漸與現實世界脫鉤。你們趁此機會,毀了核心文本。”
它話音剛落,震天的虎嘯聲傳來。
無數禽鳥鋪天蓋地飛來,各色走獸狂奔驚起煙塵無數,在眾多額前閃著紅星的白老虎率領下,驚雷一般,奔向此處。
眾人麵色大變,眼看它們就要到廢墟前,褚星奇勉力撐起身子,要再次發動土遁,卻覺身體滯重,動彈不得。
這頭身長最長,眼眸湛藍,皮毛與雪同色的白虎,攔在百獸之前,阻止它們攻擊王勇一行人。語氣溫柔:“好孩子們,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百獸說:“您不能走,您走了,我們怎麼辦?”
白虎搖了搖頭:“如果留下我的代價,是地裂天崩呢?”
下一刻,王勇在懷中的《白老虎》文本金光大盛,竟然自動浮出。
金光所到之處,天地間,無形的波紋一晃。
無數的金芒,正從印度大地上騰起,從百獸身上被剝出來,一齊飛向白虎。
藍眸白虎正欲吸收了金芒,卻渾身一顫,好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了下來。
它怔了怔,低頭看去,卻見天地變幻,現實的景象褪去,取代代之的,是一片炎熱而濕潤的土地,解脫之河從北向南,滔滔而去。而諸神的聖座,高舉在恒河之上。
河畔,正無數野獸哀哀伏地而歌。
婆羅門地主婆正坐著,仆人侍立一旁。溫柔慈愛地囑咐自己胖嘟嘟的孫子,吃得飽一些。
孩子吃飽了,就穿得厚厚實實,騎在一個年紀隻有七八歲的,瘦小的低種姓男孩身上,命令被鞭打得渾身血痕的他,馱著自己在雪中前進。
而門外,大雪紛飛,一個餓得皮包骨頭的老人,赤著腳,在雪地裡匍匐,搜儘了土坯屋裡的每一個角落,拿起家裡的最後一捧稻穀,深深舉過頭頂,卻仍沒有交齊租子。
與這一幕交替出現的,是尊神腳下的牛馬,奄奄一息。
老牛與小馬一起唱道:“您莫行,此行西去無還日。我父常做牛,我兒永做馬。”
波紋輕蕩,年幼的少女,則披上了婚禮的莎麗,望著大了她幾十歲的丈夫,茫然地聽著周圍人祝賀她新婚,羨慕地望著窗外,穿著校裙走過的富裕同窗。
但她隻是溫順地低下頭了,心裡想:這大約,就是女子的宿命。
身披黑紗的青年女子,夫婿的家人,正將她拖拖拉拉,拉向一個放滿了柴火的大坑,上麵躺著男子的屍骸,等著活著的妻子一起在火中去往神國輪回。女子本是貞烈的,也溫馴的。
但是,那火焰燒得太熊熊了,太痛了。她一被推入火中,便掙紮哀嚎起來,伸手向哥哥們,希望他們能拉她出去。
迎頭打來的,卻是親人們的棍子。
他們含淚說,不能讓她在這種時候因為自私的生欲,而壞了貞潔,從此來世不能享福。
柔婉的小雀們流淚唱道:“您莫行,此行西去無還日。西天山高江海深,難聞天下女兒啼。”
膚色黝黑,戴著鈴鐺的老婦人,眼睛早已熬得半瞎了,艱苦的生活,千溝萬壑刻在臉龐。她摸索著出了門,呼喚著一去不回的兒子兒媳。
而同樣衣衫破爛的人們,剛剛點頭哈腰地送走地主,扭頭,卻以跟地主麵對他們時,差不多的神氣,頤指氣使地驅趕她。
老婦人不敢有半點違逆,她驚恐地跌跌撞撞,畏畏縮縮,縮在陰影裡,去尋她的兒子兒媳。
其實,所有人都看到了,她那瘦得皮包骨頭的兒子媳婦,因為去偷兩個玉米棒子,被地主打死在了田頭。但是沒有一個人肯對汙穢的賤民開口,任由老婦佝僂著脊背,一寸寸摸遍了附近的土地,終於摸到了兩具開始散發異味的屍首。
而遠處,地主帶著打手回來滅口的時候,眾人吵成一團。
每個人都說著,自己之下,還有更低的種性,沒必要真拚出去命去與地主們作對。
這個村子,就這樣,一代代地,繼續彎腰駝背,直到終有一日,死的一個不剩為止。
老婦呆呆地試圖背起屍體,極吃力地一具一具拖動著,她的陰影投在過路的人身上,如為他們每一個人,蓋上了巨大的枷鎖。
瘠瘦蒼老的鼠,歎了口氣,低低地唱道:
“您莫行,此行西去無還日。神放鷹,鷹捕蛇,蛇吞鼠,苦海無邊,眾生枷鎖無處解。”
無數的野獸的哀歌,終於彙成了一首:
“您莫行,
您莫行。
此行西去無還日,
人間何處尋自由?”
他們的歌聲彙作一條巨大的無形的鎖鏈,死死地纏住了白虎的虎身。
百獸中為首的,是蒼老瘠瘦的鼠,她說:“您問我們,天災怎麼辦?”
“可是,白色的虎呀,天災雖然可怖。卻不如千百年間,這片土地上卑躬屈膝,順從而死的人多。”
百獸伏地,將頭顱,深深地,深深地,抵在河畔濕潤的泥土上。
“請您莫行。您若西行,我們將墜幽冥。”
這條鎖鏈漸漸融入白虎的虎身。
白虎停住了腳,身形開始變幻,似乎是主動變換,也似乎是正在崩潰扭曲。
一時青春年少,一時老成穩重,既是英俊男子,又是嬌美女兒。這一刻還是華冠帛帶,做王子皇孫。下一刻赤足跛腳,是苦行僧侶。
眨眼是衣衫破爛的窮苦人,又變換作義旗高舉殺身士。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湛藍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