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冬日的乾燥的晚上, 市中心的廣場上燈光閃耀, 放著音樂, 一群中老年婦女, 揮舞著扇子,精神抖擻地隨音樂起舞。
廣場正對著的, 就是本地最大的一所新華書店。
書店旁, 緊緊挨著的,還有一座網吧、網吧又鄰著遊戲廳。即使是這麼晚了,也有不少孩子留連在這裡。
孔芸就是其中一個。
他做賊心虛地揣了從家裡拿的買輔導書的一百塊錢,在廣場上徘徊, 一會看看網吧, 一會看看遊戲廳。
他在廣場邊緣的路燈下猶豫地徘徊的時候, 地麵不知何時,悄悄地騰起一層白霧。
白霧很淺,很快就被冬夜的冷風吹散了。
孔芸卻一頭撞上了一個胸膛, 他胖墩墩的,雖然才十一歲,但一頭就把來人撞得倒退了幾步, 他自己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來人很快鎮定下來,伸手拉他:“小孩子,快起來。”
他說話帶著一股奇怪的口音。孔芸吃力地順著他的手爬了起來, 卻見來人是個青年,也就和他讀大學的表姐差不多年紀,二十歲出頭的樣子。
昏黃的燈光下, 他留著短發,看去,臉頰微微凹陷,很是瘦削。臉上臟兮兮的,沾著塵土,卻很蒼白,嘴唇沒有血色。衣物破爛,有一點像孔芸姥爺的軍裝,穿一雙破草鞋,他衣服上簌簌的黃沙還在往下掉,剛才泥坑沙窩裡爬出來似的。
孔芸連忙往後退了一步,青年拉起孔芸,卻茫然四顧,看那閃耀的燈光,看大理石鋪的廣場,看跳舞的大媽,以及附近的馬路,馬路上來往的車輛。
孔芸聽見他的低語:“這裡是......?”
正此時,廣場上跳舞的大媽裡,有人因多青年怪異的打扮多看了他幾眼,卻順帶看到了孔芸。
大媽連忙叫另一個:“哎喲,這是不是你鄰居家的那個小胖墩?”
她們自以為說話很小聲,但因音樂響在耳邊,她們聽久之後,完全沒發現,自己的嗓門大得驚人,簡直是在吼。
孔芸一臉驚恐地看過去,果然看見了小區鄰居裡,嘴最碎最八卦的那位大媽!!
在更多的人因怪異的青年而看過來的時候,孔芸大叫了一聲,也顧不得青年身上的臟臭了,連拉帶扯地拖著青年,一邊借著他的身形做遮擋,一邊把他往書店裡拽:“哥,哥,走,我們買書去,買書去!”
青年愣了愣,沒反應過來,任由孔芸把他拉進了書店。
書店裡燈光明亮,還開著空調,相比外麵的冷風,很是溫暖。人來人往,看書的,買書的。
青年的打扮就更加叫人側目了,孔芸躲開了那些大媽的利眼,連忙鬆了一口氣。
青年卻更加仲怔,他望著窗明幾淨,吊燈與光滑可鑒的地板,望著在他眼裡幾乎可以算作輝煌的書店,望著一眼看去,密密的書櫃,不知道在想什麼。
孔芸聽到青年低頭問道:“小孩子,這裡是書店嗎?”
孔芸翻了個白眼:“廢話!”這個年紀的孩子賊精,雖然青年打扮怪異,灰頭土臉,但是他身上沒有半點凶惡和流氣,他也就不怕他。
青年點點頭,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臟汙和塵土,略帶窘迫地,小心地將手擦了擦,才走到一排書櫃前,仰頭看這些書。
很快,他拿了一本紅色的,厚厚的書,認了半晌,帶著口音的方言念道:“新、?字、典”
孔芸立刻糾正共同逃竄的難友:“第二個字念華,這叫新華字典。”
他頭一次遇到比他還笨的大人,連“華”字都不認識的,因此帶了一些得意洋洋。
青年默默地點了點頭,將四個字念了一遍,又走過去,拿了一本小學課本,課本的前幾頁,就印著兩個戴紅領巾的小孩子,在明亮的教室裡舉手的畫麵。
他看了看同畫上一樣,孔芸胸前還沒有解下的紅領巾,問道:“這是什麼?”
孔芸更加快樂了,趾高氣昂地說:“這是紅領巾。”
“為什麼要帶紅領巾?”
“因為我是少先隊員。”
“什麼是少先隊?”
孔芸愣了,想了半天,才想到老師說的少先隊的全名:“就是......嗯......對了,就是少年先鋒隊!”
咀嚼了一下這個詞彙,青年帶著讚許點了點頭,繼續問:“為什麼少年先鋒隊要帶紅領巾?”
孔芸以一種你想難倒我沒門的語氣說:“老師說,是因為新中國的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了它!”
他人小鬼大:“切,騙鬼,其實就是染料染的。”
青年卻忽然急切地問:“你說什麼?新中國?”
他那急切激動地的神態,嚇了孔芸一大跳,一臉警惕地往後跳了一大步,摸了最厚的字典舉起來當盾牌。
青年正要開口,刹那,忽然怔了怔——他看著孔芸手裡的那本《新華字典》,卻忽地明白了。
這金碧輝煌的書店。他想起,進門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樣與繁體不同字樣的牌匾。
字典,叫做《新華字典》。
這家書店,也叫做新華書店。
“新華......”
“新華……”
孔芸不知所措,又有一點兒嫌棄,因為青年的眼眶濕潤了,他看起來好像快哭了。他很少見到大人哭,因此不知所措,準備隻要他一哭出來,他立刻逃竄。
但青年最終沒有落淚。
他隻是說:“......原來那些同誌回來的時候,說的是真的。”
這天晚上,孔芸還是沒能去成遊戲廳,垂頭喪氣地買了輔導書回家了,媽媽爸爸問了幾句他怎麼去了這麼久,就打發他去洗漱了。
媽媽叫他解下紅領巾,一沾手,粘糊糊的,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芸芸?你受傷了?”
“沒有啊。”
媽媽仔細打量了他一陣子,確定他沒有受傷,才怪道:“那你的紅領巾上怎麼沾著血?你這孩子,真是的,又拿紅領巾去乾什麼?說了多少次了,就算是兩塊錢一條,也不能這樣浪費......”
媽媽還在絮絮叨叨,孔芸卻鬱悶地想:他哪裡有呀!可是,紅領巾上怎麼會有血?
不對。
孔芸想起來了。
之前,離開書店的時候,那青年踉蹌了一下,孔芸伸手扶他,感覺有黏黏糊糊的什麼液體滴在了他的紅領巾上。
而青年磨破的草鞋裡的腳,似乎也血肉模糊。他走出書店後,留下一行血腳印,書店的阿姨還皺著眉去拎拖把呢!
肯定是他的血。
他想起了離開書店之後,青年站在街上,望著繁華的城市,望著跳舞的大媽們,久久佇立的樣子。
真是個奇怪的大人。孔芸這樣想。
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是一個大霧天,媽媽一麵嘟囔著天氣預報明明說今天是大晴天雲雲,一邊給孔芸換了一條紅領巾。
孔芸沒有帶那條被血染了的紅領巾,換了一條新的戴。
今天搞主題班會,老師放了一張時事照片,照片上,老人在一座紀念碑前敬禮。這個月,有關長征的新聞層出不窮,公立學校也紛紛接了上級任務,展開主題班會教育。
老師正在解說:“新中國成立之後,進行調查。解放初,全國共.產黨員約三百萬,而此前為新中國建立而犧牲的黨員烈士,有名有姓的卻達到了三百七十多萬......這三百七十多萬中的大多數人,都年紀輕輕,正是青春......”
“......同學們在這五年裡,都學過不少與長征有關的課文,哪些同學能說說呢?”
有人說了四年級上冊的《飛奪瀘定橋》,也有人說了五年級上冊的課文《七律.長征》。
“同學們說的都很好。可是,同學知道嗎?在大渡河,瀘定橋上身先士卒的英雄,都是由共產.黨員和入黨積極分子組成的。長征中,每打一仗下來,黨團員負傷之數,常常占到傷亡數的四分之一,甚至超過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