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第 113 章(1 / 2)

文學入侵 鹿門客 12331 字 7個月前

() 青煙嗆過泥塑的神像前, 廉價豔麗的染色在長年的煙霧熏陶下, 黯淡。

煙斜霧橫, 嗆鼻的香料, 搖晃的鍍金的鈴。

水牛穿過街道,猴子撥動金鈴, 參拜神像的人踩著牛糞一步步虔誠地走向煙霧繚繞, 金碧輝煌的廟宇。

解脫河畔的一天,從信徒蹣跚的步履,肮臟漆黑的手掌做著禱告開始。

而寺廟門前的一條街,就是鼎沸的人聲, 是各色的商店, 支著各色小攤的路邊, 擁擠的人群。

一個須發都白了的男子,牽著一個臉上還殘留著嬰兒肥,莎麗擋著臉, 額前點著鮮紅的吉祥痣,套著的鼻環的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

她的丈夫在小攤前與商販講價,姑娘低著頭, 吹眉順眼地站在一邊,眼神飄忽地盯著地上的螻蟻和牛糞。

忽地,一陣輕輕地金鈴響了, 猴子吱吱地亂叫。那鈴聲碰撞的聲音太清脆,姑娘聽到寺廟的鈴聲,忍不住仰頭看去。卻見廟宇的尖頂上, 猴子慘叫著逃開,而站了一頭渾身皮毛雪白的虎。

它垂下藍色的虎目,望著神像,也望著百態的人。

姑娘正對上它藍色的眼睛,那藍色清得沒有一點雜質,好像女孩幻想當中,沒有被汙染過的解脫之河的顏色。

雪白的皮毛像她曾經小心翼翼地摸過的上學用的白紙。

白虎端坐頂上,一邊看著人間百態,一邊,一點點咀嚼著口中的一顆人頭,咬碎了它一半的麵孔。

年輕姑娘驚駭而渾身戰栗到無法言語——那是熟悉的一位神話中大神的靛青的頭顱,被咬碎的那半邊頭顱裡,沒有血液,沒有腦漿,倒是漏出了無數的伸著懶腰,仿佛才醒來似的動物的純白的魂靈。

餘下的半邊的頭顱正掙紮哀嚎著,卻仍被白虎吞下了肚子。

將其吞食殆儘,白虎才慢條斯理地從另一個神像前的光團,叼出一位青麵獠牙、用稚子的屍骸做裝飾的伽梨,低首望了一眼,一躍而起,長嘯一聲,不知何處去了。

這一幕是何等的可怖驚悚,但是姑娘卻半點不覺得畏懼,甚至於,她總覺那白虎是在看她,那一眼裡,既有母親的慈憐,也有她未曾得到過的父兄對她命運的垂憐。

身旁,丈夫正與小販閒話,小販說:“最近彆亂逛啦,治安官,小心點,‘他們’來了。”

丈夫點頭,卻看見身旁的妻子正愣愣地望著廟宇的上空,他皺著眉扯了她一把。

白虎早已遠去,年輕姑娘如夢似幻,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忽地抿住了嘴唇。

她再不肯吭一聲了,與白虎食神的那一幕相比,她對於丈夫的喝罵更感到恐懼。

他們回家的路上,丈夫雙眉緊鎖,明顯很不樂,陰沉著臉,不停地囑咐她:“最近不要出門,不要隨意和人接觸。”他補充了一句:“我是說,尤其是你從前讀書時候的那些女同學。”

“和你一樣,結了婚的,也就罷了。那些還在讀書的,尤其是性格不好的,不許來往。”

她應下,卻不知生了哪裡來的勇氣,怯怯地,輕輕地頂撞了一句:“可是,我的同學們,都是脾氣很好的。怎麼樣算不好的?”

丈夫含糊地發怒道:“你問的太多了!總之,少和那些不本分的來往。少玩弄你的小把戲,我都知道。”

他瞥了她一眼,是回去算賬的那種怒氣。

她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回家後,她做飯的時候,丈夫又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她做好了飯,卻愣愣地倚在窗前,一時想著白虎,一時胡思亂想著她的同學,天漸漸黑了,房子左邊的一處小叢林裡,“咕咕,咕。”“咕咕,咕。”

不知是斑鳩還是什麼鳥兒吵吵嚷嚷不停,她側耳傾聽,本想跟往常一樣,裝作真聽到了什麼鳥兒的叫聲,但她想到那白色的虎,不知為什麼,一霎時想起從前在學校裡受的教育,一下子想起早亡的姐姐,一下子想起她的那些可親的女同學們,心裡亂糟糟的。便站了起來,不安地從窗戶往外看:“是你嗎?是你嗎?”

那咕咕聲停了一停就近了,很快,窗下探出一個沾著雜草的腦袋。是一個比她小一兩歲的女孩兒,皮膚曬得黝黑,伸出手摟住她:“希瑪,希瑪,自從您被從課堂上拉回去結婚以後,我們都擔心壞了,我們的好朋友,我們的好姐姐,您還好嗎?”

“噢!”她——已婚的希瑪也叫了一聲,反手抱了抱了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同學。半晌才放開,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皮膚更黑一些的女孩見她不回答,連忙仔細端詳希瑪,卻被嚇了一跳。她凝視著希瑪如畜生被戴上的鼻環,額頭的朱砂,望著希瑪眼眶下的一記青色,她說:“可憐可敬的希瑪,您總是不回我們從前在學校裡淘氣時的暗號,您竟然遭遇了這樣的命運!”

“他打您,就像大多數印度對妻子施以老拳的人那樣!”

希瑪曾是學校的好學生,是女學生裡溫柔的大姊,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連希瑪這樣溫柔和順到沒有人不喜歡的姊姊,也要遭受這樣的事情。

希瑪自己原是早已認命。

自從出嫁後,她向父母哭訴,父母偶爾撞見了,卻覺得他打她理所應當,勸她忍受命運;她的兄弟們,則使勁地勸丈夫打她,起哄說:教訓她,教訓這個不馴的妹妹!可惡,她從小就和男孩子比,非要讀什麼書,不聽我們的話,就活該聽您的話!

但此刻,她從昔日的年少友人那裡,得到了一點兒寬慰與正義,早就冷又麻的一顆心,卻仿佛一霎時活了過來,竟然知道痛了。

她熱淚盈眶地,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地道:“阿什米塔,不要緊,我很貴的。他不至於打死我!我卻更擔心你。他是村裡的治安官,我聽說,你......你,你的爹,我聽說,要把你送進寺廟去,做、做......這難道是真的嗎?快走吧!阿什米塔,快走吧!還有幾個可愛的孩子,可愛的朋友,她們怎麼樣了?都快走吧!”

她的丈夫是附近幾個村裡有名望的人,他醉醺醺和人閒聊的時候,她豎起耳朵,聽得不敢置信,但又畏懼夫家,而不敢偷溜出門報信。

“希瑪,”阿什米塔說:“我是一個達利特,這裡是印度。我走到哪裡去呢!”

她不馴地握了握拳頭,揮舞了一下。又大又黑,像葡萄一樣的眼睛帶著濕漉漉的生氣:“我偏偏不服氣!我偏不走!”

“可是,你不走的話,怎麼辦呢?”希瑪握住她的手。“你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我不走去他鄉,但是,我有地方去。”阿什米特扒著窗戶說:“希瑪,我也會回來救你的。”

“你去哪?”

阿什米特說:“我跟‘他們’一起去。”

村口的狗吠了起來,是對著熟人的親熱的吠叫。希瑪說:“他回來了,快,快!”

阿什米特冷笑了一聲:“狗東西!”她凝視著最好的朋友臉上的青紫,說:“教他等著吧!”便跳下了窗,頭也不回地揮揮手,靈活底鑽進了樹林裡去。

樹林裡,似乎有什麼人在等她。

希瑪倚門望著,祈禱著,雙唇蠕動:“您!不管您是天神,是什麼,是什麼都好,您有偉力,便保佑我的這些朋友們吧!保佑保佑我吧!我祈求您!”

她似乎望見白虎於黑下來了的天空一閃而過,卻又好似什麼也沒有看到。

而丈夫一進門,便怒氣衝衝地,他大概又是受了哪兒的比他更有力者的氣,吃了一口咖喱,便開始砸東西——他去得太久了,飯菜早已冷了。

他揪住她的頭發往地上撞,又一腳踢在她胸口,她兩眼發昏,一陣金星嗡鳴,但他毫無緣由地隻是打,打得氣喘籲籲了,才在年少體弱的妻子身上,逞儘了不得意與失卻歲月的不甘。

——她頭上破了,流血的時候,他住手了。就像她對阿什米特說的,他娶她花了不少錢。

他年紀不小,才靠給警察們賣命而初發跡了,隨後靠勒索鄉下人,給地主做狗腿子發家。

雖然女子嫁人要賠丈夫一大筆嫁妝。但他因覬覦她,他也著實給了她的家人不少錢,把她從學校裡弄出來。沒有生孩子前,不會舍得打死她。

但是,他今天打得格外的凶狠。

“好!好!臭婊.子!”他咕噥著罵著似乎不知哪個姘頭:“媽的,一群女人,我弄不動?媽的,一群婊.子。”他身上帶著一股寺廟香料味,大概又在哪個廟裡花了一筆錢,被廟妓刺激了。但又像受了什麼額外的氣,身上帶著塵土與硝煙味。

鼻青臉腫的希瑪從地上爬起來,給他一瘸一拐地端飯。

他一邊自顧自地坐著用手送了飯到嘴裡,瞥了她一眼:“你下午有沒有見你的同學?”

“沒有。”

“沒有?”他上午才警告她離她的同學們遠點,現在又說:“下次見到了,聰明點,敘敘情,留下人。偷偷叫人來叫我。”

希瑪沉默著點點頭。

一瘸一拐地往灶間去熱咖喱。褐色的咖喱在鍋裡開始重新翻騰,如她身上一陣陣翻騰的疼痛,如她額頭的血痕,眼前亂竄的金星,一隻耳朵挨了重拳,一時失聰。

她盯著那咖喱,一隻蟑螂從她腳背上爬過。老鼠不知道哪裡吱吱叫。

家裡有土農藥做的老鼠藥......毒蟑螂的土藥,也買了一些。

他現在也不算太老,是不是?

幾十年。想想,她想想,是不是買了?老鼠藥放在哪裡?

他不會打死她的。

他下手越來越沒輕沒重了。

村裡的寡婦都會去哪裡啦?

思緒亂糟糟的,骨頭有點癢,她還在張身體。她還年輕。

可是他問起她的同學們。她們還這樣的可愛年輕,比她還要更年輕。阿什米特,還有基蘭......

她想,用勺子舀了舀咖喱,翻了一翻,熱得更快。

“你是在乾什麼?”他坐在那大手大腳地嚷嚷。“圖你年輕能伺候,你手腳比我還慢!過來!”

一盞橘黃帶紅的燈泡,照得他的皮膚像是青藍色的,配著白須,那獰惡的神態,像某座尊神的麵容。印度的神像,那些尊神,多的是這樣的一家之主的神態坐姿,是曆史與生活真實的重現。

可是,老鼠藥究竟放在哪裡了?

她眼前迷迷瞪瞪地,灶外窗中裝著的小小的月,天色黑漆漆的,但是,她又看見了白老虎,它甩著尾巴,渾身點點金芒,叼著神的首級,靜靜地注視著她,似乎也在問她:可是,老鼠藥放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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