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害怕。
這些無皮“人”身上,並沒有惡意。
伊莫遜見此,才問其中一位長出了手部皮膚的無皮人:“但丁,這位小姑娘與自己的兄弟姊妹失散了。你能看到地獄天堂煉獄之中,有什麼異族人嗎?”
但丁沒有嘴巴,但是他的手掌上捏著的筆,嗡嗡地說:“我聽到古代詩魂說,十年前,煉獄之中,曾經來過一位小姐,她是外族人。”
另一位無皮人手上的筆也嗡嗡地說:“還有我,我聽到我那些早已死去的罰罪貓的幽魂,說,十多年前,天堂的第五元素島,曾經來過四個異族人。”
聽到這裡,伊莫遜笑道:“我也在十多年前,在天府見過四個異族人。”
張玉蹙眉:“十多,年前?天府?”
伊莫遜道:“這個世界有上下三重,一重是天堂,一重是地獄,地獄與天堂中間,是煉獄。天堂地獄各有九重。重重對應。天堂最高處是上帝所在的天府,地獄最深處,就是我們這裡了。”
“天堂與地獄的每一層,都互為倒影。當天堂鐘聲響起的時候,是天堂的短暫的晚上。卻是地獄短暫的白日。”
張玉問:“怎麼去,天府。”
伊莫遜道:“去不了。真正的天堂,與真正的地獄互為倒影,但是卻在不同的,不相交的時間支線上。”
他解釋道:“天堂、煉獄與地獄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的。這裡是地獄最底層。煉獄的時間,比天堂最低層的第五元素島晚一個月,而地獄的時間,比天堂晚十年。地獄的‘十多年前’,恰恰是天堂的今日之事。”
“你的兄弟姊妹們,應該還安然無恙在天府。隻是,他們活在十多年前,你生活在今日。
即使你能闖過三怪守著的煉獄,闖過天堂門口的牧羊人,你去到的,也隻是與地獄的時間線持平的,十年之後的虛假的天堂。
同樣的,如果你的兄弟姊妹從天堂下來尋找你,他們到的,也是與天堂的時間線持平的,十年之前的虛假的地獄。”
見少女的黑珍珠一樣的眼睛裡有些茫然。
那位有著一對漂亮眼睛的無皮人,忽然眨眨眼,拉了拉伊莫遜的衣服。
伊莫遜會意,沉吟半晌,道:“天堂與地獄的時間迥異,卻並非沒有交集。它們統一於人間,相交於人間。我們可以通過人間,進入天堂的時間線。天堂之人,也可以通過人間,進入地獄的時間線。”
“天堂與地獄的生靈,過去與未來,都將在作為現世的人間交彙。”
張玉道:“那就,去人間。”
畫室中,無皮人們沉默下來。
張玉見氣氛驟然沉默,不明所以。
卻聽伊莫遜歎道:“可是,小姐,世上早就沒有人間了。”
“人間,要有大量的活人,才稱得上是人間。”
“但,街上的一切,你也都看見了。”
“地獄,天堂,煉獄,都隻有一群上帝畫出來的紙人而已。”
天府之中,年幼版的伊莫遜躲在屋子外。
煥然一新的母親,再也看不見他了。
他愣愣地看著這一幕。
看著那屋子裡,與其他藍色女子再沒有兩樣的母親,過了很久,伊莫遜的眼睛閃了閃,似終於下定了決心,才說:“你們出來吧,外來者。我知道你們一直跟在我後麵。”
他轉過身,看見四人從樹下顯出了身形。
他們依舊披著藍色天府人的外衣,真容,卻躲不過伊莫遜的眼睛。
棕色眼睛的男孩沉默了片刻,說:“你們沒有顏色......”
但是,說沒有顏色,也不準確。這些人身上的顏色十分混雜,不像他見過的其他人那樣,界限分明。
“我知道你們就是剛剛聖母要追捕的外來者。”
幾人對視一眼,褚星奇的鏡花水月與王勇腰間的兔子蓄勢待發。
卻聽這個叫做伊莫遜的男孩說:“‘祂’已聽見了你們。所有人都將聽到你們。他們很快就會來了。”
“誰?”王勇問。
正此時,畫在樹上的小雀,早停下歌唱,似被眾多的人所驚擾,振翅欲飛。
一隻布縫的粗劣玩偶兔,忽然脫離了主人腰側,猛然蹦向半空,咬住了小雀,落地。
兔子貌似塑料製作的上下板牙,合力一咬,很快結束了這隻小雀的生命。
它呸了幾口,吐出了一段還夾帶著一些羽毛的音樂符號,把那隻死去的雀丟在地上:“愛麗絲,它不是生靈。”
眾人盯著那隻死去的小雀,它的羽毛散落,很快,身體開始融化,融化成了一段音樂符號。
它果然不是生靈,而是一段旋律。
此時,這段旋律“死去”了,音符便散落在地上,開始重組,定格為了一行短句子:
【我已聽見了你們。外來者】
眾人的視線凝住。
男孩見此,歎了一口氣:“這就是我的意思。”
“天府之中的一切,都是祂的聖歌,是祂的讚頌詩,是祂的壁畫演化而成的。”
“天府的樹,永遠翠綠欲滴。天府的春天,永遠不離去。天府的人,永生不老。”
“但是這一切都隻是因為:我們並不是生靈。”
“我們隻是一幅畫而已,是神畫出來的。畫,不會凋謝,不會老去,至多是褪色的時候,重新塗抹一遍,就又煥然一新。”
伊莫遜笑了笑,年幼的臉上,有一種出乎意料的成熟:“沒有幫助,你們很難離開天府。一切都會是眼睛,一切都會是耳朵。”
王勇警惕地盯著他,過了片刻,問道:“你要如何幫助我們?”
伊莫遜說:“我是十年前天堂的伊莫遜。也是十年後帶著母親逃到地獄的伊莫遜。”
他說:“十年後的在地獄的我,有一場謀劃,請你們幫助我們。”
“作為代價,我會把你們在找的‘鑰匙’給你們。”
鑰匙?
王勇微微眯眼:“你想要做什麼?”
伊莫遜說:“我們沒有什麼壞心思,外來者。我們隻是想要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想要天府地獄,所有人,都重新擁有人之心,我隻是想要.....”
他慢慢地吐出最後四個字:“重塑人間。”
張玉皺眉道:“怎麼,塑?”
伊莫遜卻笑了起來:“小姐,您看。”
每一位無皮人跟前,都有一幅畫。
畫中,都繪著一個人。
這些竟然全是肖像畫。
名叫但丁的無皮人跟前,繪著一位嚴肅的意大利中年男子。
一旁有著漂亮眼睛的無皮人跟前,卻是一位年輕而富有精力的青年。
每幅畫都對應著一個無皮人。
這些畫與街上遊蕩的那些皮草人、紙人不一樣。
紙人們僵硬呆板,顏色單調,像是宗教壁畫裡拱衛神的偶人。
這些肖像畫,色彩層次豐富,筆觸靈動,卻是一幅幅帶著世俗生活氣息的真人。
隻是,這些肖像畫的缺了許多顏色,以至於顯得極為粗糙。
但丁的肖像畫中,隻有右手塗了色彩。
那位青年的肖像畫中,隻有眼睛小心地塗抹了色彩。
伊莫遜彎下腰,珍稀地看著這些畫。他天天在屍體堆中來去,刨出屍體來,解剖,力求畫出與呆板的宗教畫不同的,更接近真人的畫作。
等這些畫,補全這種顏色,所有的假人,披上這些畫皮,就將能變成真正的人。
但是,他仍缺了一味東西。
一味最重要的顏色。
有一種顏色,千變萬化,由無數種顏色組成。每個人看到它,都看到了不同的顏色,看到不同的東西。
棕眼的男孩說:“我希望,你們能幫我去取得人之美學。”
“上帝用神之美學,創造了這樣的世界。我們要重塑人間,就必須取得與神之美學相對的人之美學,它是一味千變萬化,用以編織人間的,最濃墨重彩的原料。”
“但,人之美學,藏在隻有人能達到的地方。隻有人能取得。”
“它在哪?”陳薇好奇地問。
伊莫遜望著少女,眼中明亮得幾乎要燃起熊熊火焰,他指著少女胸口,心臟的位置:“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