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這幾天整個人都真正平和了下來,不再浮在雲中,用網絡上的話說,就是接地氣多了。老師很欣慰。”
章亦凝垂下睫毛,黑潤的眸子似乎閃爍了一下,柔聲道:“多謝老師,我會繼續保持的。”她好奇道:“老師,我可以聽您舉幾個例子嗎?我想聽聽,引以為戒,免得自己又驕傲起來。”
楊海林喝了一口枸杞茶,想著自己今年就要退休了,而且打算跟著女兒一起到外地去住,章亦凝等人應該是自己帶的最後一屆學生了,便點了幾個往屆學生的名,將他們的事跡與章亦凝分說。
“老師,那有沒有一直順風順水,由著自己心意,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的例子呢?”
楊海林沉默片刻,笑嗬嗬道:“亦凝,沒人能一直順風順水。”
“可以啊,”章亦凝終於抬起眸子,黑梭梭的眼睛幽深如許,甜甜地笑道:“隻要是背後有人撐腰,將威脅到他的事物都鏟除掉,讓所有人都閉嘴,不就能一直順風順水了嗎?”
砰。
楊海林手中的保溫杯砸到了地上,茶水濺了一地。
他們到學校的時候,正是下午兩點,陽光最猛烈的時候。
文理中學的學生們都還在上課。
鎖著門的操場正開放,有幾個班的學生在上體育課。
有的穿著校服,在賽道上汗流浹背地跑著八百米。還有的學生正在體育老師帶領下,在另一頭扔實心球。
燦燦的陽光照在年輕稚嫩的臉龐上,連絨毛都照成了金色。汗水順著青春紅潤的臉頰上往下流,一派青春無敵的風采。
隔著操場的鐵門望著學生們的運動,耳邊是校長不斷地介紹學校經年的榮譽,褚星奇漫不經心地笑道:“聽說貴校有幾個怪談?什麼穿藤甲的古代士兵,莫名響起的鋼琴,半夜操場的咚咚咚聲之類?”
他一身道袍,還背著一把桃木劍談神論鬼的,校長不由尷尬道:“這個......不過是小孩子喜歡編造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褚星奇笑道:“哦,抱歉,我隻是好奇。你彆看我穿著一身道袍,但是我遵紀守法,絕對不會在學校等場合宣揚宗教,我本身也是無神論者。”
校長連忙賠笑,一邊向身後的助理打眼色。
砰。助理手裡的手機被一位資深者奪走了。
劉副局長和藹地笑道:“洪校長,我們隻是心血來潮,想作為客人,不影響教學地參觀一下貴校,你不必大動乾戈地請縣裡乾部過來,這勞師動眾的,彆影響了教學秩序。”
洪校長知道他們是市裡下來的,聞言,用昂貴的西裝袖子擦了擦汗,連連稱是。
此後,便真當他們是下來突擊檢查的領導,一路上賠前請後,十分殷勤地引著他們參觀教學樓等地。
等走了一路下來,眾人都沒有察覺任何異樣的地方,明麵上,這確實隻是一所普通的中學。
直到劉副局長參觀校優秀教職工名單展示的時候,“無意中”中問道:“小洪啊,你們學校以前是不是有個姓鄭的老師?”
洪校長的麵部肌肉僵硬了一霎。隻有一霎,轉眼便又變作笑容:“慚愧,我是近幾年才接任的校長,對校史還不大熟悉。知道是知道,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這位老師家庭出了點變故,失聯了。具體情況都是上任校長處理的,我不大清楚。”
一位知情的資深者在背後對他撇了撇了嘴。
哄誰呢?他們來之前就查過資料,洪家和塗家兩家,是舊瑤縣的兩大家族,還是姻親。而十六年前的文理中學校長,就是這位洪校長的親舅舅,姓塗!
說了幾句之後,洪校長似乎平靜下來,掛著笑臉道:“學校還有一幢學生宿舍大樓,我帶幾位去參觀。”
“住口!”從來笑嗬嗬跟彌勒佛似的楊海林難得失態,顧不得灑了一地的茶水,厲喝道:“小小年紀不學好,這叫養虎為患,遲早養出叫肆虐鄉裡的禍害來!”
“您也知道,這叫肆虐一方,這叫養虎為患。那麼,十六年來,為什麼您閉口不語,縱虎為禍?”章亦凝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瞳孔幽幽。
對上那雙眼睛,楊海林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哪裡,麵對著什麼人,隻望進,望進那對幽黑的眸子去,記起來本以為早就忘卻的朋友的麵容,記起自己以為淡忘了多年的憤懣驚恐,激動之下,似乎要將一腔憋了多年的話倒出:“我有妻有兒,我要為了他們考慮!你以為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整個縣裡都知道!我們隻是想活命,想安穩地生活......不是每個人都像世安一樣,有直言不晦的勇氣......”
“世安”兩字剛剛出口,仿佛觸動了某個關鍵詞,楊海林忽然僵住了,一動不動。
章亦凝——客,感受到自己被從楊海林的意識之中擠出來了,後退一步,心道不好。
但已經遲了。
辦公室門口,一層薄薄的,冷颼颼的白霧正森然騰起。
漏著陽光的窗戶一點一點黯淡了下來。
正跟著洪校長走往宿舍大樓的眾人,隻覺原本陽光燦爛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光線黯了下來,抬頭一看,空中陰雲密布,地上一陣一陣地帶著涼意的風開始卷。
其中一位資深者被那風吹得打了個噴嚏:“變天了?怎麼感覺比之前還冷了?”
前方,洪校長站住了。
他回過頭來,麵部的肌肉有點古怪,瞳孔渙散。
他的嘴巴沒有張開,從喉嚨中,卻發出了一個非男非女,非老非少,似乎帶著無數人重音的聲音:
“是啊,變天了。”
“因為,你們果然還是找到這裡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