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恐懼的事情,還是要降臨了。
與其惶惶不安地等待著那些添油加醋的傳言一個又一個地傳到許郎耳朵裡,夫妻生猜度、離心。倒不如......倒不如......倒不如橫下一條心,她親自來揭穿這場為了幸福而編織的謊言,押上愛情,坦然與命運賭上一賭。
倘若賭贏了,從此後,鴛鴦白頭在人間。
倘若賭不贏......也不過,不過是一條命而已。
“許郎,我沒受傷。我們到後院去,我有話要告訴你。”
後院中,四下無人,白素貞咬著唇,張開口,擠不出一個字。再張開口,喉嚨發澀。
攥緊手心,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她終於艱難道:“許郎,你、你可認得我是誰?”
“你是誰?你是我娘子白素貞啊。”許宣不明所以。
“那白素貞是誰?”
“娘子你的問題可真是怪,白素貞能是誰?”許宣笑道:“是善良、美麗、又叫人心疼的白家千金,與我相識在西湖,與我定情在斷橋,與我成婚在錢塘,一起開了家小小的藥鋪保安堂。”
“許郎,我......我不是白家千金。”
“哦,那一定是黑家娘子。”
“許郎,我沒有跟你開玩笑。”白素貞道:“素貞不是千金女,反而自小生長貧寒農家。長到一十五歲上,家門雖貧,父母千恩百愛。誰知租稅日增,神靈索要香火一日高過一日,一次乾旱鬨了饑荒,我家實在交不出香火賦稅......”
白素貞想起了多年之前的場景。
最後一口糧食也交了香火稅,卻仍舊不夠。
三歲的小弟躺在母親懷裡一動不動,皮包著骨頭,像個骷髏。他沒有被神靈吸收血肉——但他是活活餓死的。
然後,正在嚎啕大哭的母親的渾身血肉一點一點消失無蹤,變成了無數粉塵,進入牌樓。
父親身上也在漂浮粉塵,他的雙目逐漸渾濁,神誌開始渾噩。
少女驚恐不已,父親卻一把拉住她的手:“素貞,我之後,我們家的香火賦稅應該夠了,你可以活下來的,快走!走,走得遠遠的......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來!”
“為了素貞活命,爹爹在消失前,托一位活下來的鄉親將我帶到城裡,插標將我賣給了一個有錢女人去當丫鬟。他隻道,素貞可以活下來。卻不知道,買下我的那女人、她、她......”
她咬著牙根,還是說出了口:“她是清河坊的鴇母。”
好一似霹靂當頭打,許宣倒退一步,結結巴巴:“清河坊......鴇母......?你......”
他顯然知道清河坊是什麼地方。
“許郎,我不是什麼敗落之門的千金女,而是姑蘇城中清河坊中的一名......一名......那次在西湖畔初遇你,也不是去訪親問友,而是一位客人向清河坊雇我去杭州陪同遊船助興,陪完客,我正要返回臨時居所,碰上大雨,遇到了你。”
許宣幾乎說不出話了,如墜夢中,呢喃:“所以......你說讓我以後都不許去姑蘇,是因為......因為......”
“因為姑蘇有太多人認識清河坊花魁白娘子。”既然已經全都說出口了,白素貞反而徹底冷靜了下來,眸光黯淡,黯淡下又燃著一絲隱隱的光熱:“官人......或許今天之後,我不能再叫官人。但素貞從現在開始,再沒有半點隱瞞。我的生死來去,悉由你決定。”
“你要我生,你我夫妻如舊。”
“你要我走,從此後,我決不會再給許郎添半點麻煩。”
“許郎,是我欺瞞你在先,你做什麼決斷,素貞都絕無二話。”
許宣呆呆地看著佇立在院中的白素貞。
天色已晚,黃昏金紅的陽光照進了院子,照到了她的素衣上,長發如緞,眉目如最深最美的春日之夢,垂著頭,似靜靜地等待著命運的決判。
“娘子......你,你......”他雙唇蠕動了數下。
半晌,白素貞終於聽到許宣苦笑著說:
“你終於還是說出了真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