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則十分熱鬨。鱗次櫛比的店鋪次第開門。包子、油條、粥,胭脂、頭油、香粉,肚裡美的與臉上美的香氣交纏不清。叫賣首飾的與叫賣草編的叫賣聲混在一處。穿著體麵的本地人穿街過巷,或停留商鋪,或大聲砍價。千種氣味、百樣聲響,混成一團撲麵而來的人間市井氣,百姓人家味。
隻是生機勃勃的繁華街市中,許多店鋪的門店下,都躺著這樣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流浪漢。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一個都瘦弱得不成樣子,身上肮臟,一動不動地躺在臟水橫流的溝渠旁,任由蒼蠅、蚊蟲停在臉上。
當食物香氣鑽入鼻孔時,這些街邊的流浪者口中本能地分泌津液,卻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誰都看得出來,他們雖然還活著,但氣息奄奄,不過是在等死而已。
唯一延續他們生命的,是時不時地會有幾個夥計、雜役一類的人,從他們躺的店鋪裡走出來,或喂他們喝幾口水,然後觀察一下他們是否還活著,大聲地朝店裡回告說“還有七個”雲雲。
這些流浪漢分布得十分均勻,每家店鋪下都躺了幾個。
林屠戶的豬肉鋪外麵當然也躺了幾個。
“啊!師傅,這個快死了!”豬肉鋪裡的小學徒跑出去喂了這些流浪者幾口水,看見一個老太婆臉色發青,快沒氣了。
林屠戶把剁豬肉的刀放下:“那得趕緊用掉,把她抬進來吧。”
兩個學徒一起把那個瘦得隻剩了一口氣的老太婆抬了進來,林屠戶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用放在一邊的冷水再洗了洗手,然後拿起一炷香,點燃,插在豬肉鋪供奉的神主牌前。
香點燃的時候,那堆滿豬肉鋪半麵牆的神主牌微微發光。
“快,把她放到牌位前。”林屠戶連忙叫學徒把老太婆放在了神主牌前。
在放下的那一霎,還吊著一口氣活著的老太婆從腳開始,彌化為發光的粉塵,一齊飛入了神主牌中。
最終,老太婆躺著的地方隻剩了一點粉末,被風一吹就消散了。而鋪滿半麵牆的神主牌齊齊震動起來,似無數無形的聲音一起喟歎了一聲。
兩個新來的學徒看到這一幕又是慶幸又是害怕,還擱那傻乎乎地站著。
被林屠夫一人賞了一大耳刮子:“沒成數的鄉下東西,還不去乾活?你去給豬放血,你?你給我看住了這些,再死一個。信不信我解雇了你們!讓你們也躺屍去!”
嚇得兩個學徒連忙哎了一聲,飛竄乾活去了。
看見動靜,隔壁的賣生雞鴨的探過頭來,轉著眼珠笑道:“老林,反正你門前躺的多,給我兩個?我拿生雞跟你換......”
“去去去,”林屠戶翻了個白眼,粗著嗓子吼道:“我自己都不夠使,還要留給我老娘呢!有你他媽的份?自己城外撿去!”
隔壁的隻能摸摸鼻子,縮了回去。
錢塘縣裡人人都知道這開在街兩頭的是母子店。
兒林屠戶開豬肉鋪,母林大娘賣肉饅頭口味佳——包子裡的豬肉直接就是從豬肉鋪拿的新鮮豬肉。
因為豬肉新鮮勁道,肉饅頭風味絕佳,這娘倆的生意一向很好,每次一開攤,豬肉就被哄搶一空,肉饅頭也很快就會賣光一籠又一籠子。
林家娘倆的生意十分之好,但因為分彆開店,供奉的神佛也多,要交的香火稅也是一大筆。幸好林屠戶又膀大腰圓,凶悍粗猛,時不時地竄出城強撿些快死的流民回來,用人體的靈氣供奉給神祗,抵掉這些香火。偶爾還能帶些自以為被雇傭了,撿回一條命的“學徒”回來。
這種“學徒”跟本城有根有底的本地人不一樣。
雇傭本地人當學徒還得結工錢,而這種撿來的“學徒”如果還得用,就讓他們像驢子一樣拚命乾活,給一口飯吃就行,工錢也不用結,直接算是抵香火稅——給他們活命就是大慈大悲了,還想要工錢?
如果不順心了,就解雇掉,拿來往神前一丟。這些身無分文的鄉下流民還能用他們那有些許靈氣的身體,給店裡抵掉一大筆香火稅。
因此,人們大多不喜歡死人,更不喜歡有人尋死。
人一死,渾身靈氣迅速逸散回歸天地。
死人沒有用。最浪費。
但是如果人活得太好,又不好抓,抓起來又要養活,十分麻煩。
那麼最好的,就是隻剩一口氣的,半死不活、動彈不得的,放在跟前。快死了,就隨用隨供。
杭州城中——不,近些年來,天下所有有神靈庇佑的城池中,有條件這麼做的人家,家家戶戶都是這麼乾的。作為一國首府的臨安府、首縣錢塘縣當然也不例外。
與此同時,城門處還在源源不斷地從野外逃進來流民。
畢竟,這裡很殘酷。
但外麵的世界更殘酷。
隔著一層白霧,如果不用人間的通道,隔著一層白霧外,就是風雨無定、死人無數的迷蹤之野。
在荒野中死去的,或者化作齏粉,或被吞噬者所食,或在城中或者如奴婢一樣苟活,都是死,不如選一個還有點活命機會的。
白素貞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想:為什麼我之前忘記了,看不到這些了呢?
跟許宣在一起後,似乎愛情的甜蜜與柔美化作了遮蔽的薄霧,將世間一切的殘酷全都遮掩了,她的眼前驟然變得簡單夢幻,性情雖然沒有大變,感知和認知卻變得單純,似乎一切都變成了南戲台上的話本子,細節全然消失,被掩蓋在了故事之下。
比如,她明明當初跟許宣認識的時候,就已經看破了他的手段——畢竟對於風月場裡打滾的花魁來說,許宣的伎倆稍顯稚嫩。
可是她就是忘記了這些,不管不顧地愛上了他,與他一同赴杭。
直到來到錢塘縣後,撞破許宣、李許氏、李捕頭等人的真麵目後,她的感官與認知才逐漸地在恢複。
為什麼會忘記?又為什麼來到杭州城後會逐漸恢複感知和對世界的認知?
看著城中隨處可見的活死人般的流民,看著她一段時間以前,還以為是好人的林嬸、張屠戶、張大娘,看著這人人習以為常的一切,白素貞又是悚然,又是苦笑:如此人間,如此世界!我卻在這樣的人間尋求幸福!
一陣屍臭混著滿城家家戶戶點燃的香火從四麵八方撲入口鼻,那種悚然感讓她腳步愈快,,等到回過神,已經站在了西湖邊。
西湖邊吹過湖風,吹散了些許濃鬱的香火氣和屍臭味。
白素貞想,她就算從湖裡跳下去,估計也馬上就會被人撈起來。
從離開保安堂開始,就始終有些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始終跟著她的、鬼鬼祟祟的各色人等——顯然,雖然許宣暫時放下了戒心,李許氏和李捕頭卻並沒有放心。
已經下定決心要脫身,可是從何脫身?
正在白素貞凝眉深思時,目光掠過湖水,她的目光忽然凝固了。
湖中不禁映出了她盛裝的美麗倒影,還映出了身後來來往往的行人:
但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出現在湖水倒影中時,卻是一群渾身纏繞黑霧、畸形的怪物。
西湖宛如一麵鏡子,湖上的杭城,江南繁華地,人間錦繡鄉。
湖中的杭城,卻黑慘慘陰氣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