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除了太守府近衛和極少的一些百姓沒有跪地懇求之外,剩餘的人都哭喊一片,聲勢頃刻蓋住了結界外楚夫人和小公子的央求。
楚洵便如立於尖錐之上,又如被上萬把尖刀刺中肺腑,刀刃在血肉裡生出逆刺,把五臟六腑都搗碎。
前麵是妻兒,身後是百人之命。
他在這樣的煎熬中,仿佛已經死了,被烈火吞沒,骨骼都成了灰。
偏偏鬼怪的誦吟之聲不停,卻愈發尖銳。
“凡心已死,七情泯滅——”
“凡心已死,六欲泯滅——”
楚夫人臉上的紋咒越來越多,從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上攀,幾乎覆蓋了整個麵容。浸入到她眼睛裡。
她喉嚨裡似乎已經很難發出完整的聲音,隻絕望地看著丈夫,破碎地喃喃。
“你若是……我……會……恨你……你……把瀾兒……我恨……我……”
咒紋浸眸,她柔弱的身子猝然一顫,似是劇痛難當,緊緊閉上雙眸。
“我——恨!!!”
陡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尾音卻成了獸類般的嘶嗥!
楚夫人猛然睜開雙眼,眸中一片血腥,原本柔美的杏眼裡竟並生出四個瞳仁,密密實實地挨著,擠掉了所有眼白的位置。
“婉兒!!”
楚洵悲痛至極,一時間竟忘了上清結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隻想去與愛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將邁出結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聲既準又狠地紮入了他的肩膊,將他本欲伸手的動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個青年,仍保持著挽弓射箭的姿勢。
青年兜鍪獵獵,朝楚洵義正辭嚴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們有道者,眾生為首,己為末,難道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為了一人生死,賠上百人性命嗎!”
青年旁邊一個老嫗顫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傷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擇,公子已經仁至義儘,又、又怎麼可以……你們這是忘恩負義啊!!”
然而這邊未及爭執完,忽聽得前方一陣驚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樣慈愛地摟著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時卻與野獸無異,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齒陡然增長。
楚瀾在她懷中,已經哭啞了,然而破碎哽咽間,卻斷續地喊了一聲:“阿娘……”
回應他的是楚夫人血紅的利爪,整個紮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間,就此沒了聲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飄飛。
仿佛那一年,海棠花開了,楚夫人抱著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著院中芳菲溫柔,嫣紅散落。
娘親溫柔地搖著臂彎裡的孩兒,輕聲哼唱:“紅海棠,黃海棠,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紅海棠……黃海棠……
當年她憐愛地撫摸過楚瀾的手,此刻卻在撕裂著楚瀾的頭顱,四肢,皮肉。
一朝風吹多悠揚。
大雨瓢潑,鮮血橫流,母親吃了孩子的肚腸。
小童相和在遠方。
城隍廟閣簷角巍峨,寶相莊嚴,萬法慈悲。
那年小兒新生,娘親在城隍閣前跪下,溫熱纖長的素手合十,鐘聲響起,雀鳥四散,香燭氤氳間她長身磕下,祝願她的孩子福壽安康,長命百歲,一世安寧……
令人牽掛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瀾的心臟被掏出來,被楚夫人貪婪地嚼食著,新鮮的血水順著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終是崩潰了,他跪在地上,他抱著頭,不住地磕著地麵,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離破碎地嗥哭著,他跪在雨裡跪在血裡跪在妻兒麵前跪在臨安城的百姓麵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裡,跪在聖潔中。
跪在感恩裡,跪在仇恨中。
他佝僂到塵埃裡,魂魄都撕裂了,都泯滅了。
同悲萬古塵。
過了很久之後,才有人終於顫顫地發聲。
“公子……”
“公子節哀……”
“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楚公子大義,真是好人呐!真是好人……”
有人摟緊了自己的孩子,捂著孩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這猙獰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鬆下了,蒼白著臉對楚洵說:“公子,我們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極樂……”
另有人唾罵道:“抱著你的的孩子滾遠點!你怎麼不和你孩子升入極樂?!”
那人便怯怯地退遠了。
隻是這些爭吵,都隔得那麼遠,楚洵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聽他們的聲音,就好像隔著前塵汪洋傳來。
暴雨裡那個男人一身汙臟,那一層透明的薄膜將他和他的妻兒長遠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縱橫。墨燃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輩子,自己濫殺無辜時,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個的楚洵,不止一個的楚瀾,不止一個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頭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間,恍惚看到了滿手的鮮血。
可是一眨眼,又發現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彙聚成流。
他微微發著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從噩夢中猛然驚醒,轉眸看到小師弟正關切地望著自己。那個孩子的模樣和死去的楚瀾是如此相像。
墨燃緩緩跪下來,與他齊平。似是罪人在魂歸者麵前請罪,一雙沾染著雨水和淚水的眸子望著他。
楚晚寧沒說話,抬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頭。
“都過去了。”楚晚寧輕聲說,“都是往事了。”
“是啊。”過了半晌,墨燃才淒然一笑,垂下眼簾,喃喃著,“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過的,他雖不曾殺害楚瀾,但又多少個與楚瀾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驚,越想越痛苦。
為何會心狠手辣至此……為何會一意孤行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