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世上最壞最壞的徒兒,或許才能憑著些微弱的勇氣,再喚一聲世上最好最好的師尊。
這天夜裡,墨燃病倒了。
他身體一向硬朗結實,這樣的人一旦生病,往往是勢如山崩,不可收拾的。
他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睡著。夜裡他夢到了上輩子的事情,夢到上輩子自己是怎樣將折磨楚晚寧的,夢到楚晚寧在他身下掙紮,楚晚寧在他懷裡死去。他從睡夢中驚醒,外頭淒風楚雨,他摸索著火石想要點燃蠟燭,可是無論他怎麼打,火石都不亮。
他自暴自棄般將火刀火石扔到一邊,臉埋進手掌中狠狠揉搓,他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喉結滾動,嗓子裡發出野獸似的悲嗥。
他逃過了死亡,逃過了譴責,卻最終逃不過自己的心。
他很害怕,有時候分不清夢境與真實,有時候他會不斷地去確認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
他很痛苦,覺得自己的靈魂裂成了兩半,前世的和今生的,這兩個靈魂在互相撕咬,一個唾罵另一個為何滿手血腥,喪心病狂,另一個也不甘示弱,質問對方憑什麼沒事人一樣,還有臉皮活在這世上。
今生的魂魄在怒斥前世的魂魄:
墨微雨,踏仙君,你不是東西,你為何犯下如此罪業!你讓我這輩子怎樣償還!
我想從頭來過,你為何苦苦糾纏,在夢裡在醉裡在燈火闌珊處,在每個我猝不及防的時候,跳出來用扭曲的麵孔詛咒我?
咒我萬死不得超生,咒我惡人將有惡報。
你咒這一切都是夢,總有一天會再碎掉,你咒我總有一天醒來,會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巫山殿,你放肆大笑說我這輩子都沒有人疼惜。
唯一願意為我赴死的人,是我害死了他。
可那人是我嗎?!
不,不是我,是你啊踏仙君!是你墨微雨!!
我與你不一樣,我與你不同……
我手上沒有血,我——
我可以從頭來過。
另一半魂魄也在嘶聲嘯叫,它張開尖利的嘴,它麵目扭曲:
你不是歉疚嗎?
你不是做錯了嗎?
那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不用你的血去祭奠前世被你無端傷害的人?
畜生!偽善!
你與我有什麼不同?我是墨微雨,你難道不是嗎?你帶著前世的罪孽,你帶著前世的記憶,你永遠擺脫不掉我,我是你我夢魘是你的心魔,是諸天神佛叩問你令人作嘔的靈魂。
從頭來過?
憑什麼?你有什麼臉,有什麼資格要重頭來過?你把世人蒙在鼓裡,你把愛你的人蒙在鼓裡。
你做儘善事,不過就是為了抹平你心裡頭那一點點可憐的內疚!哈!墨微雨!你敢讓他們知道你前世是怎樣的人嗎?
你敢讓楚晚寧知道,前世,是你!刀子刺在他頸上,讓他鮮血流儘,生不如死!是你!讓天下饑饉成災,哀鴻遍野!
是你啊。
哈哈哈哈,孽畜,我就是你,你亦是我,你逃不掉的,我就是你啊墨微雨,你敢說不嗎?
墨燃被逼的近乎瘋狂,他又去床沿摸火刀火石,他想努力點亮燭火,驅散指爪猙獰的黑夜。
可是連蠟燭都不要他,蠟燭都不屑於救他。
他被拋在黑暗裡,他顫抖的手一下一下擦著火石,一下一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終於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來。他不停地在道歉,夜色裡他床鋪周圍仿佛圍滿了人,那些攢動的人影都在咒罵他,都在向他索命,都跟他說他一世為惡世世為惡,墨燃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忽然變得很無助,他隻能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沒人理睬他。
誰都不原諒他。
他額頭滾燙,心如火焚。
忽然間,他好像聽到有人在輕輕歎息。
魑魅魍魎中,他睜開眼,他看到楚晚寧來了,楚晚寧依然和從前一樣,白衣曳地,廣袖寬袍,眉目英挺如同往昔。
他走過來,走到他床前。
墨燃哽咽道:“師尊……我是不是……不配再見你……”
楚晚寧沒有說話,隻是拾起了火刀火石,把墨燃從沒有點亮過的蠟燭,給緩緩點著。
有師尊在的地方,就有火。
有楚晚寧在地方,就有光。
他立在燭台前,垂著纖長的睫毛,他抬起眼簾,靜靜看著墨燃,而後寧靜地笑了,笑容很淺。
他說:“睡吧墨燃,你看,燈亮了。你不要怕。”
墨燃的心臟像是被什麼鈍重的東西狠狠撞過,他覺得自己腦顱都痛的要裂開,他覺得這句話很熟悉,似乎什麼時候聽到過。
可是他想不起來了。
楚晚寧拂開衣袖,在他床沿坐落。寒雨連江夜入吳,可屋內是暖的。黑夜不見了。
楚晚寧說:“我陪著你。”
他聽到這句話,心臟又澀又痛,幾乎擰成了一團。
“師尊,你不要走。”他拉住了楚晚寧寬袖下的手。
“好。”
“你走了,天就黑了。”
墨燃哭了,他覺得有些丟人,抬起另一隻手,遮住了眼,“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求求你……我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做帝君了,師尊……你彆不要我……”
“墨燃……”
“求求你。”或許是因為燒熱讓他腦子都有些昏沉,讓他格外脆弱。又或許他心裡隱隱知道這其實是自己的一場夢,知道醒來楚晚寧會消失不見,所以他不住地喃喃,“求你,彆不要我。”
這一夜,窗外鐵馬冰河,無數怨靈敲打著窗子,似要進屋索了他的命去。
但在墨燃夢裡,楚晚寧點亮了燈,那一點點微弱的光芒驅散了無邊無際的寒意,楚晚寧說:“好,我不走。”
“不走?”
“不走。”
墨燃想開口言謝,可是喉嚨裡發出的卻是一聲嗚咽,犬類想要小心討好時,帶著些委屈的聲音。
“你們都說不會走,說不會丟下我。”快要墜入夢中時,墨燃半睜著眼,忽然渾渾噩噩地喃喃,“可是到最後,都不要我。沒人稀罕我,我當了半輩子棄犬……誰都是收養我幾天,然後就又拋棄我……我好累……真的……師尊……我真的好累,我受不了了,走不動了……”
就像風餐露宿,無家可歸的流浪犬,毛是臟的,爪子是破的,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乞丐,和野貓去爭搶食物。
被欺負的久了,對誰都不信任,看到有人朝他蹲下來,家犬或許覺得那是要給它喂食,可是棄犬隻會覺得彆人要拿石子砸他。他倉倉皇皇,惴惴不安地走啊,走啊,對誰都齜牙咧嘴,這是他的命。
“師尊,如果哪天,你不想要我了,就殺了我吧,彆丟掉我。”
他哽咽著,輕聲說。
“一次一次被舍棄的感覺太難受了,寧願死……”
他當真是燒糊塗了。
到最後,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也漸漸記不清夢裡出現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阿娘。”沉睡過去前,他最後說了一句話,“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