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沒說自己是怎麼用手撥開亂石,碎土,將母親瘦小的身體埋葬。
墨燃不習慣在人前訴苦。
他一直都是個把過去埋得很深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會輕言。
他早已在人生最初的那十幾年裡,受儘了屈辱,惡意,白眼,毀謗。他一顆心堅硬如鐵,彆人怎麼看他,他都無所謂。他根本不屑於有人同情他。
“然後我就去了湘潭。”
他再也受不了臨沂這個地方,有一日,躲在出城道士的板車後頭,籮筐裡,偷偷混出了城。
他開始按母親叮囑的,往湘邊走去,走了半年時間,從盛夏,到初冬。鞋子破了,那就赤著腳走,到後來腳底都生出了厚厚的繭。
就這樣一路走著,問著,當他走到無悲寺外的時候,他終於因為凍餓交加,撲通一聲栽倒在了草堆裡。
“阿娘……”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下,淩亂的烏發下是一雙渙散的眼。他望著那茫茫天地。
下雪了,今冬初雪。
“我要來見你啦……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雪花輕盈落下,歎息般柔婉,覆去他的眉眼。
恍惚間有腳步聲臨近,窸窸窣窣,緊接著一雙手扒開草叢,他聽到一個青稚的嗓音:“師尊,你快來!你快瞧瞧他,他這是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一雙芒鞋走近,有個男人在說話:“你彆管了,先回去吧。我來看看他。”
那男人的嗓音沉和疏冷,沒有太多感情。
墨燃本能地覺得害怕,他本能地覺得那個少年親近,而那個男人冰冷。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令他抬起手,虛弱地拽住了眼前那個年輕人的衣角。
還沒說話,眼淚就先淌了下來。
“飯……”
好餓,求求你,我想吃飯。
被他拽住的少年正是當日與懷罪一同下山的楚晚寧,楚晚寧怔住了:“什麼?”
墨燃勉強抬起一張汙臟到不行的小臉,顫巍巍地做了個扒飯的姿勢,喉頭吞咽著苦澀。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暈眩的,耳朵裡也嗡嗡作鳴。
他流著淚,哀哀乞求著眼前人。他知道如果這個小哥哥和曾經他遇過的許多老爺少爺一樣,棄他於不顧,那麼他一定活不了了,一定就會咽氣。他是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吃……”
後來,楚晚寧喂給了他一壺米湯。
一壺湯,救了一個瀕臨餓死的人。
喝了米湯後,墨燃就離開了無悲寺,他那時候腦子昏昏沉沉,對於“恩公哥哥”的相貌,他隻記得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睫毛很密很長,其他就再沒有什麼印象。
不過,從無悲寺到湘潭的日日夜夜,他都披著恩公哥哥脫給他的那件鬥篷。他那時候身板小,一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顯得格外笨拙滑稽,尤其是把帽子戴上後,帽簷幾乎能遮住他整張臉。
路上總有衣食無憂的小孩,依偎在父母身邊,笑嚷道:“爹,娘,看那個小叫花子,他穿的那是什麼呀,真好笑!”
墨燃也並不生氣。
旁人的冷嘲熱諷對他而言算什麼呢?他隻感激於這件不合身的鬥篷能給他遮風避雨,能給他方寸溫柔。
他披著它,下雪的時候,雪花落不到他身上。夜深的時候,黑暗進不到他心裡。
而每當夜幕降臨,他就生一從火,抱著膝蓋坐在火塘邊取暖,他把鬥篷罩於頭頂,整個人縮進去,自溫柔的絨邊下望著融融橙焰。
鬥篷很暖,像是阿娘的懷抱,也像是恩公哥哥的那雙溫柔鳳眼……小小的孩子就這樣蜷縮著睡過去,睡夢裡甚至能聞到些鬥篷上淡淡的香味,如同倚著一株開至荼蘼的海棠花樹。
此時回頭去看,無怪乎自己總覺得楚晚寧身上的味道很好聞,隻要枕榻間有他的氣息,自己就總能睡得安心無比。
也無怪乎第一眼在通天塔下看到玉衡長老,就覺得那雙垂落的鳳目極溫柔。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原來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他與楚晚寧……原來那麼早就說過話,有過體溫的接觸,他甚至還舔過楚晚寧的手心。原來那麼早,他就聞過了楚晚寧衣服上的花香,原來他一直尋找的恩公哥哥就在身邊,死生不曾遠離。
墨燃垂落眼眸,在這清冷冷的丹心殿中,竟因此生一絲暖意。
不過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墨燃在心裡想著,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把這個秘密揣在心裡,誰也不告訴,也不會說與眾人聽。
他深吸一口氣,頓了頓,繼續道:“到了湘潭之後,我依照阿娘的遺囑,找到了荀風弱。”
那時隻有五歲的小燃兒,裹著厚厚的、屬於少年楚晚寧的鬥篷。
鬥篷的衣擺拖在地上,早已臟了,小孩子從絨毛裡探出一顆臟兮兮的鳥窩腦袋,仰著麵黃肌瘦的小臉,輕聲問:“請問……荀風弱姐姐,在這裡嗎?”
“荀風弱?”被他拉住的那個伶人笑出聲來,好奇地上下打量他,“樂坊花魁?雖說咱們這裡賣藝不賣身吧,但衝著荀姑娘風頭來的,幾個不是喜歡她的相貌多過喜歡她的歌聲?小弟弟你才多大,居然知道找她?”
墨燃睜著眼睛,眉目疏朗,壓根沒有聽懂她的話。
但那姑娘眼裡的嘲笑卻是赤露的,墨燃因此顯得很赧然,他緊緊揪著自己鬥篷的領襟,漲紅著臉:“拜托你,我想見荀姐姐。我,我娘讓我來找她……”
“咦?你娘是誰呀?”
“我娘姓段,叫段衣寒……”
“啊!”歌女色變,退後一步,以帕掩口,連原本疏懶的桃花眼都驀地睜圓,“你,你是段樂仙的孩子?”
段衣寒當年名動四方時,從不作威作福,還時常把多餘的首飾錢兩分給那些年老色衰,歌喉亦不複從前的姐妹們。因此這個伶人聽到他是段姑娘的孩子,立刻換了態度,忙將他帶去花閣暖房,見到了在房中高臥的荀風弱。
掩上門,墨燃便朝荀風弱拜下,原原本本地將事情原委都告知了她。荀風弱心下大慟,淚濕羅裳。
她當即找到嬤娘,表示要墨燃留在自己身邊,嬤娘原本不肯,但禁不住花魁幾番央求,而且她打量墨燃一番,覺得這孩子好歹能替樓裡做些事情,於是便勉勉強強地答允下來。叫花子入樓怕惹晦氣,按規矩要把曾經的一身行頭都燒掉,再徹徹底底涮洗乾淨。
洗澡沒問題,可說要燒衣服的時候,墨燃卻哭了。
“哭什麼!往後又不是不給你買新的!”嬤娘拿水煙槍不耐地敲著墨燃的頭,“識趣點,老娘給吃給住,旁人笑還來不及呢,瞧你這窮酸樣!”
墨燃怕連累荀姐姐,她已經為他說儘了好話。
於是他就咬著嘴唇死命忍著,揉一雙紅通通的眼,站在火堆前不出聲地抽噎。
他那時候真的很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他隻是想留下一件舊衣而已,可因為他微弱,因為他卑賤,因為他是個臭要飯的,為了不給人招惹晦氣和麻煩,他就隻能地由著彆人把它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他不能掙紮,不能說“不”,甚至連掉眼淚的權力都沒有。
它曾經給了他那麼多溫暖,寄托、依靠。為了給他遮風擋雨,已臟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如今他有落腳的地方了,或許再也用不到它。他隻是想將它小心翼翼地洗乾淨,疊整齊,哪怕從此不再穿,壓在小箱子底下也好。它是他的朋友啊,不止是一件舊衣。
可萬事不由他。
轟地一聲,臟兮兮的鬥篷被投入了烈焰裡,丟它的人不過信手棄物,末了還嫌手臟。可對墨燃而言,那卻是一場火化,一場葬禮。
他眼睜睜看著。
火舌轟然上竄,塵世壯麗模糊。
——
“慢點喝……不夠還有……”
“你是哪裡人啊……”
耳邊猶有那個少年的溫和聲嗓。那是他卑弱人生中得到過的,為數不多的善意。
都成灰了。
墨燃就這樣拜了醉玉樓的嬤娘為乾娘,他還隨乾娘得了一個義姓,姓墨。從此就成了樓裡的打雜小廝,總算過了段安生日子。
不過,好景不長。當時荀風弱年歲已經不小,按樓裡的規矩,樂坊雖不比青樓,但到了年紀的,若是沒有賺足一筆“自憐費”,那麼姑娘們的初夜,將交由嬤娘賣給那些公子富商。
荀風弱不愁,她早已為醉玉樓賺得盆滿缽滿。
“還差十五萬金。”荀風弱當時笑吟吟地對墨燃說,“小燃兒,待你姐姐我賺夠了錢,就可以贖身啦。姐姐帶你過好日子去。”
墨燃被發配在夥房,平時很少能見到她,嬤娘存了心不讓樓裡的人拉幫結派,因此荀風弱和墨燃見麵,總是悄悄的。
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然後塞給了他一把糖果:“噓,拿去吃。可惜我不能給你錢,會被發現的。乾娘眼睛多毒啊,嘿嘿。”
墨燃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缺了奶牙的嘴:“嗯,謝謝荀姐姐。”
但是,荀風弱還差十五萬金就能贖身,這件事嬤娘心裡能不清楚?
她麵上雖八風不動,心裡卻十萬火急。
失了荀風弱,就失了醉玉樓的大半錢財來源,那嬤娘便盤算著,在荀風弱走之前,定要好好再血賺一把。
當時垂涎荀風弱美色的有不少大戶,開出的都是天價,足以讓嬤娘坐躺吃一輩子。嬤娘最終動了歪心思,背著荀風弱,與一個財可通天的富商定了契。兩人趁著上元節,荀風弱坐樓彈曲,給她送一盞添了迷藥的茶,然後帶到房間裡……
墨燃那天煮了湯圓,小心翼翼地端去暖閣,送給荀姐姐吃。
他還沒進去,就聽到屋內濃重的喘息聲,墨燃一驚,推開門扉,一股濃重的瑞腦熏香味撲麵而來,熏得他幾欲嘔吐。
昏沉沉的光暈裡,他看到一個油膩膩宛如五花肉的富商,口角流涎,衣襟大敞,正在無力掙紮,渾身酸軟的荀風弱身上聳動著。
“當啷!”
湯圓瓷碗碎在地上,墨燃衝進屋內,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他自幼稟賦便很驚人——他將那富商一通怒毆,然後緊摁著那個胖子,朝已經哭得梨花帶雨,驚得不知所措的荀風弱大喊:
“姐姐,快走吧!”
“可是你……”
“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得抓著他!你要是再不走,等嬤娘來了,咱們都得交代在這裡,你快走!快走!你走了,我馬上就逃!”
荀風弱是他的恩人。
墨燃讓她遠走高飛,逃離越州,從此彆再回來。
那天,他終於做了一回英雄。
荀風弱向他哽咽作揖,逃出樓去。但墨燃卻沒有來得及離開。嬤娘聽到動靜,很快就帶了人上來,而一上來,就看到墨燃竟然出手打了貴客,又放走了花魁,氣的麵目扭曲,幾欲嘔血。
嬤娘有個兒子,年歲和墨燃相仿,那兒子心思歹毒,一肚子壞水,見娘親氣的厲害,便心了個主意——小孩的惡毒有時候是那麼天真又可怖。那個男孩子用懲罰牲畜的方式來懲罰這個惹怒了自己母親的同齡人。
他找來一個狗籠子,讓人把墨燃關在裡麵。籠子裡狹窄逼仄,墨燃在裡麵隻能蹲著,不能躺,不能站,他們像喂狗一樣喂他殘渣冷飯,就這樣整整七天。
七天,墨燃被困在荀風弱的舊屋裡,屋內熏香的氣息和男人體/液的腥臭味混在一起。
他蹲著,佝僂著。
聞著這昏昏沉沉,甜甜膩膩的味道。
想吐。
七天。
從此他聞到熏香就惡心,從骨頭縫裡漫出恐懼與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