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那你怎麼還不走?”
薛正雍就撓撓頭:“可那個人又不喜歡你……他不喜歡你,我……我總還能跟你說說話吧,他又管不到。”
“……”
見她沉默,薛正雍便有些猶豫了:“他管得到嗎?”
王姑娘低下頭,輕聲說:“他不會管。”
薑曦與她而言算什麼呢?從頭到尾都隻不過是師門命令,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
派中人人都說薑曦是人渣,可是王初晴覺得,如果一個男人隻因不願接受彆人的愛意就被判作渣滓,那未免也太刻薄了。
薑曦從來沒有騙過任何人的感情,從來也沒有給過任何人希望,是她們如飛蛾撲火,明知他冷酷無情,卻一廂情願地追著他去。
到了這一步,她其實也覺得很難堪,想放下了。
但是,陰錯陽差的,大抵是因為負責藥膳的弟子糊裡糊塗,之前某一天調配藥劑時出了錯誤,又或許是彆的什麼原因——王姑娘發現自己竟已有了身孕。
她隻覺得慌張又無助,不知道這件事情傳出去之後師姐妹們又會怎樣議論她,嘲笑她,也不知道薑曦會是怎樣的態度。她左右無法,急的坐立不安,最後決定去找掌門。
可來到掌門屋外,還未敲門,她便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冷冷淡淡的聲音,正是薑曦在說話。
“師姐凡心不定,靈核越來越暴虐,如今一點小法術施展起來都控製不住自己的靈流,再這樣下去恐會傷及她身。懇請掌門收回雙修成令,我不能再和她一同修煉。”
“唉,曦兒,不如你再與她說一說,或許能……”
“不用再說。我已經跟她說了多次,但她並不適合這一道。”薑曦說,“初晴心思太容易動搖,沒用的。”
掌門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薑曦道:“若無人可清淨斷念,便不修了。”
掌門歎了口氣:“……我知道了,你去吧。清淨斷念是雙修之道裡最難過的一關,也不知道孤月夜這數十年內,還能不能有一個像你一般心無旁騖之人。”
薑曦倒是沒有立刻離開,他原處站了一會兒,問道:“這很難嗎?”
“難極了。”掌門看了他一眼,“你與王初晴在一起那麼久,就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薑曦幾乎是有些不解地問:“……我為什麼會……動搖?”
掌門盯著薑曦看了一會兒,從這個青年的眼中,他沒有看到半寸虛偽,這於是令他倍感驚訝,他斟酌了片刻,問:“薑曦,王初晴在你眼裡,是什麼?”
“大師姐。”
“雙修的時候呢?”
“……雙修的對象。”
“沒有其他?”
“沒有其他。”
“……”
見掌門有些複雜的神色,薑曦皺了皺眉:“難道該有其他嗎?”
“不是。”半晌之後,華發已斑的老掌門歎了口氣,“那麼多年了,弟子雙修一直過不了情關。你是第一個。……但可惜,也不知誰能與你完成這一大事了。”
那一天,薑曦也好,掌門也罷,他們誰都不知道自己的這番對話已儘數落入了王姑娘的耳中。如果說,前番王姑娘還懷有一絲幻想,半點希望。那麼這一番對白,卻令她遍體生寒,顏麵儘失。
太難堪了。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再在門派立足,不知該以何麵目示人。以前她的脊梁都已經要被師姐妹們戳斷,若是讓人知道她還不慎和薑師弟有了孩子……
她隻是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敢留在門派。星夜逃離了霖鈴嶼。
“……你不是與薛正雍私奔而走的?”
王夫人道:“不是。”
薑曦驀地合了眼眸,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確實是個薄情人,一心隻有自己的大道。他一生除了王夫人,沒有接觸過任何女色,而當年對這個大師姐,他也覺得自己毫無感情可言。可後來聽說王夫人與薛正雍私奔離島,他多少還是皺了皺眉頭。
他覺得世上感情果然不如花草長久,世上女人果然都很不可靠,哪怕是這個對自己飽含深情的師姐,還不是說和彆人走就和彆人走了。
自此,他對情愛之事愈發厭棄,甚至有些齒冷。
過了二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終於從大師姐口中聽到了這一段往事的真相。隻是當時的“王姑娘”,已成了如今的“王夫人”,他們人生中最好的那些年華,都已經過去了。
過了很久,薑曦才極為生硬地說:“那你……你又何至於要離開孤月夜?”
“我不能在和你同存於一個屋簷下了,師弟。”二十年之後,王夫人終於能這樣平靜地望著他,“人都是有尊嚴的,我沒有顏麵再立足於師門。”
“……”
“我想要把蒙兒扼殺於腹中,卻又不忍。”王夫人淡淡道,“所以我一個人,走過了很多地方。後來在白帝城生下了我和你的孩子。正雍找到我,陪在我身邊的時候,蒙兒都已經一歲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咳血。
當年走火入魔,修至靈核暴虐,這些年一直在壓抑著,從來也不動用法術。如今,鳳凰火起,烈焰衝天,她的性命也已至儘頭。
王夫人慢慢地止住咳,她的呼吸已有些紊亂了,她說:“師弟,所謂的正雍擄掠我回死生之巔成親,是他對外放出的話。他從來都怕我難堪……也怕蒙兒難堪。”
她的目光逡巡了很久,落到了薛正雍的屍身上。
卻隻是須臾,就被刺痛。
她想到那年新婚,薛正雍笑嘻嘻地對她說:“好啦,從今以後,往事都彆再想了。以前在孤月夜,那個壞家夥儘讓你丟臉。我可不會。”
“你跟我在一起,這輩子我都要讓你風風光光的。”
“隻要我在,就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王夫人將臉轉開去,她在細細地顫抖。
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薛正雍做到了,他在的時候,她從不必拋頭露麵,也從不會被人為難。她流的眼淚,受的屈辱,淌落的血,都是在他走後。
“這麼多年,他不在意我身體羸弱,不能再有身孕。也不在意蒙兒並非他的親生骨肉,他將他視為己出。薛蒙……薛蒙長到那麼大,沒有受過什麼苦……”
她闔目,臉色白到透明。
“如今我們都已再不能護他了。”
薑曦麻木地立著。
“師弟,你便將這二十年,算作我對你的報複也好……要怨要恨,要嫌惡……算在我一個人身上。”
王夫人的嗓音越來越輕渺。
“求你幫幫他……莫要讓旁人,加害於他……”
到最後,她喃喃的聲音輕若飄絮:“夜沉……求求你……”
鳳凰天火遮天蔽日,薑曦站在這一片火海之中,天地都是一樣熾烈的猩紅色。他看著高座上的那個女人。她閉著眼,垂著眸,就像是睡著了。他覺得她大概還有話要說,更何況她剛剛分明還答應過薛蒙,說母子倆要在霜天殿見——所以他耐心地等著。
他等她站起來,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出笑話,一場鬨劇。
他沉著性子等了很久,等到臉色越來越陰鷙,心跳越來越沉悶,血越來越冷。
她卻再也沒有說話。
王夫人與薛正雍一同歸寂了。
她曾是名門高階女修,溫柔賢淑,後來人們說她是被薛正雍擄掠去當了夫人的,也有人說她是與薛正雍私奔後成的親,眾多紛紜,誰都不知道真相。這些年,死生之巔的許多人都覺得王夫人可能並不十分喜歡自己的丈夫,隻是因為膽小,所以不敢埋怨。
可是,不管彆人怎麼說怎麼想,在得知薛正雍命殞的那一刻,她就已有了去意。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殉情還是殉彆的什麼。這個女人的心思,或許到最後連她自己都不那麼明白。她這一生,對丈夫究竟是感激還是愛意?對薑曦的情愫又是否早已磨滅?她其實窺不破。
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會有個明確的答案。
到最後,她其實模模糊糊想到的,隻是一句多年前她在窗邊讀到的詩——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生平未展眉。”
那時候她與薛正雍新婚,恍惚也會想起少女時在孤月夜度過的歲月。她望向窗外,蜀中的霧總是那麼大,聚散離合,像是滿地白雲無人掃。
不知天上人間。
有人走過來,她出神間,依稀尚以為是薑曦。但當一件寒衣披上肩頭。夢便醒了。
因為她清楚,薑曦永遠不會知她冷暖。
王夫人回過頭,西窗燭正亮,巴山夜雨時。
年輕英俊的丈夫正笑嘻嘻地望著自己,撓了撓頭:“天涼啦,當心不要凍著。”
丹心殿內鋪著厚厚的杜若紋地毯,是王夫人最喜愛的花卉紋飾。薑曦從這滿堂杜若花中走出去,他神情仍是漠然的,甚至比平日更加木上三分。
“吱呀”一聲,推開殿門。
他準備離開這裡,卻在開門的瞬間,看到了麵色屍白一動不動的薛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