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豎尚家想重新發跡,怕是沒那麼容易了。宮裡頭自有手長的人,見她不動,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把賢名兒掙足了,才最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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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過騾車上的窗簾,一點點暗下來,起先車內就昏昏的,現在愈發的沉悶了。
人在車裡困著,時候一長,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頤行已經端端坐了三個時辰,大概快到神武門前了,排車的行進越來越緩慢,饒是規矩大過天,窗外也傳來壓得極低的,喁喁的低語。
“這門樓子……真高哇!”
“聽說正月裡摸了神武門的門釘兒,能生兒子。”
幾個女孩子立刻吃吃笑起來,“不害臊,八字還沒一撇,就想生兒子……”
頤行聽得也發笑,便伸手,悄悄打起了窗上的垂簾。
迎麵一陣涼風,倒吹得人醒了神兒。放眼看,無數的排車在宮門前彙聚,車轅上豎立的雙燈,映著將黑不黑的天色,自神武門向北延展,把筒子河兩畔都照亮了。
再往前瞧,門券前應選的秀女都下了車,官員們核對,人和車一道進了神武門。頤行有些好奇,探身問趕車的把式:“你能和我一塊兒進宮嗎?”
車把式是尚府裡的老人兒,當初給太爺扛過蛇皮刀。赳赳武夫衝這位嬌主子,也得拿捏著嗓門兒,和聲細語說:“不能。回頭主子進花園,奴才趕著騾車打神武門東夾道往南出宮。等明兒中晌主子應選完了,還上神武門來,奴才就在這兒等著您,接您家去。”
頤行“哦”了聲,倒也不怵,隻是想著初選就得選一晚上,這陣仗著實大,不愧是宮裡。
後來車又動起來,她不敢再打探,老老實實坐著。直到聽見外頭一聲公鴨嗓,招呼著“上徵旗秀女點卯列隊”,車把式打簾子,躬身向上架起了胳膊,她才借力攙扶著,從車內走了出來。
一切都是新奇的,頤行沒見過這麼多人,也沒這麼安分守過規矩。她是老太爺的墊窩兒,阿瑪和額捏五十歲上才生的她,又是這輩兒裡唯一的姑娘,自打落地就捧在手心裡長到這麼大。
後來家裡遭了橫禍,大哥哥丟了官爵,當皇後的侄女也被廢了,她才一下子感受到了活著的重壓。
但年輕的姑娘,能有多深的哀愁呢。畢竟沒鬨出人命,內宅的日子也照樣過得,除了想起皇後大婚當天,行完了國禮又來給她磕頭辭行,哭著說“姑爸我去了”,就沒有什麼讓她切實心酸的事了。
大家都在按著序等點卯,頤行仔細聽著,聽見戶部的官員長吟“上徵旗故中憲大夫尚麟之女”時,她便上前應了個“在”。
那官員大約發現她是尚家的女兒,微微怔了下,不多會兒就有大太監過來,扔了句“跟著來吧”,將她們一行七個秀女,領進了順貞門。
聽說皇城根兒下,是天字第一號講章程的地方,頤行謹遵著額捏的教誨,進了花園兩眼盯著足尖,絕不敢東張西望。但眼珠子不亂瞄,餘光卻能掃見園子裡的風景,隻覺滿目花草和亭台樓閣,不遠處的延輝閣燃著成排的燈籠,那太監鶴行著,一直將她們帶往了燈火輝煌處。
忽然背後的衣裳被人輕輕扯了下,頤行微微偏過頭。
身後的姑娘小聲問:“您是尚中堂家的嗎?”
頤行頷首,卻不敢回頭瞧。
那姑娘卻很高興,壓聲說:“我阿瑪是徵旗佐領,和您哥哥拜過把子,我也該當叫您一聲姑爸呢。”
頤行很驚訝,在這地方居然還能認親。正想和她打個招呼,前頭太監嗓子清得震天響,高聲嗬斥:“不許嘀咕,不許交頭接耳!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進來所為何事?等撂了牌子,自有你們話家常的時候!”
嚇得頤行一吐舌頭,忙不迭跟進了殿門。
接下來就是相看啦,宮裡選秀有一套章程,先得入了掌事太監的眼,才有造化見主子們。負責這撥秀女的太監,聽邊上人管他叫劉總管,那是個胖頭大耳,鼻尖上流油的主,上下好生打量了頤行兩遍,“故中憲大夫尚麟之女,年十六歲,是你不是?”
頤行垂著眼睛道是。
劉總管邊看邊點頭,最後說:“手拿來我瞧瞧。”
因頤行是這隊人馬裡的頭一個,也沒太明白瞧手是什麼意思。見劉總管托掌等著,她誤以為選秀還要看手相,便手心衝上,擱在了劉太監的掌心裡。
邊上的嬤嬤笑起來,劉總管大概也從沒見過這麼缺心眼兒的姑娘,一時嘿然,順帶也煞有介事看了她的掌心兩眼,“嗯,是個長壽的手相。”
隻可惜尚家不像早前了,要是換了頭兩年,這又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乾太監這項營生的,最是善於瞧風向,這位尚家老姑奶奶的去留沒人發話,自然按著正常的流程進選。
劉總管抬一抬右手,身後的小太監適時高唱起來:“上徵旗故中憲大夫尚麟之女,留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