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堂裡,原本奄奄一息的含珍,在用過了夏太醫的方子之後,病勢奇跡般地有了好轉。
榮葆說乖乖,不得了,“送來的時候兩頭都耷拉啦,如今竟然能下床走幾步,果真遇上了救星,算你命不該絕。”
含珍一手扶著床架子,人雖然還虛弱,但兩腳能落地的感覺真好。
她說:“打從發病到今兒,已經足足五十天,這五十天我除了躺在床上算日子,什麼也做不了。不瞞你們說,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長,就是心裡害怕,舍不得,還不想那麼早去見閻王。也是我運道高,給送進安樂堂來,高管事收留我,老姑奶奶和大夥兒照料我,又有夏太醫診治我,我才有命活到今兒。”
頤行聽她這麼說,不由笑起來,“你怎麼也管我叫老姑奶奶呢,你年紀比我大,叫了不怕人笑話?”
含珍蒼白的臉頰上浮起了一點笑,“能叫您老姑奶奶可是造化,您的輩分原比皇上還要大呢。我這條命是您撿回來的,這份恩德,就算把我碾成齏粉,我也無以為報。”
頤行擺了擺手,“彆這麼說,是你自己福大命大,遇上了一位積德行善的太醫。”
功勞當然得算在夏太醫頭上,不過頤行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含珍馬上就要活過十天了,這回吳尚儀總該讓她回尚儀局了吧!
不知道銀朱好不好,宮裡頭行動太難了,沒有由頭,熟人想見一麵都不容易。再說大家都知道銀朱和她是一夥,她一走,又不知道怎麼擠兌銀朱……還好銀朱厲害,想必總有自保的辦法。
榮葆卻對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夏太醫很好奇,“下回他來,千萬讓我見一見他的真容。宮裡頭那麼多太醫,我大概齊都見過,卻不知道還有這麼號神人。姑姑給我引薦引薦,將來我們這兒再收治了病重的,也好找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彌陀佛,我再也不願意看著淨樂堂從這兒把人搬走了。”
榮葆是好心,大家說起淨樂堂來搬人,臉上不免流露出一種兔死狐悲的淒涼來。今天是你,明天不知是誰,或許有朝一日輪到自己也未可知。
不過高管事通透,他瞥了榮葆一眼道:“人家願意說,自會透露給你,不願意透露你就給我憋著,是死是活看造化。”
還有些話高陽沒明說,夜裡留職宮闈的人能是等閒之輩嗎,下了鑰還走動給宮人看病,萬一事發可是彌天大罪。雖說宮裡頭的規矩,混跡的年月越長,越好通融,但有些事做得說不得。
為了太醫院碩果僅存的實心好人,千萬要守住這個秘密,榮葆是個糊塗秧子,萬一走漏了風聲,禍事就打這上頭來。
榮葆訕訕吧唧了兩下嘴,“那今晚上他來不來?”
頤行搖了搖腦袋,“不知道,來不來的,事先也不知會咱們。”
照說含珍有了起色,且宮裡當職得排班兒,興許一時半會兒來不了。頤行就想著這兩天先喂好了含珍,藥補不如食補,吃飽後再加以湯藥治療,肯定能好得更快些。
那廂,吳尚儀對於含珍的病情也還算關心,隔三差五打發人過來瞧瞧。起先見她還是老樣子,問話的隻敢站在院子裡,今兒見她忽然能坐起身了,前來探望的嬤嬤驚得什麼也似,大聲問:“姑娘,這怎麼……老天保佑,這就大安啦?”
含珍淺淡地笑了笑,雖能下床了,但臉色還是不好,活動不了多久就得躺下。
她衝嬤嬤頷首,完全沒提夏太醫,隻說:“嬤嬤替我帶話給尚儀,就說我好多了,全虧了頤行姑娘的照顧。”
嬤嬤點頭不迭:“我回去一定如實轉告尚儀,不過這陣子正張羅萬壽節事宜,怕也顧不得這頭。姑娘且養好了身子,等過了這程子,尚儀一定想轍來接您。”
嬤嬤說完話就走了,到底安樂堂不是好地方,怕站久了粘上晦氣。
但對於受了一段時間磋磨的頤行來說,這地方才是安樂的所在。含珍下地走,她就在南窗底下繡花,雖然老姑奶奶手藝不佳,繡出來的老虎像貓,但她願意多練,因為除了這個,她找不出可以消磨時光的活兒了。
含珍說:“等我好透了,教您打絡子啊。我會編雁麼虎,會編螞螂,還會編水妞兒。”
含珍是地道的北京人,祖上當初跟著高祖皇帝入關,一直到今兒。
不像頤行,早前一大家子一直在南方,後來大侄女兒要嫁皇帝,才闔家搬回北京。頤行在這皇城根兒裡生活,也就四五年光景,關於北京城的俗語她能聽懂一些,但過於地方化的,還是一知半解。
含珍看她眉眼較勁,就知道她沒明白,笑著說:“雁麼虎是蝙蝠,螞螂是蜻蜓,水妞兒是蝸牛。”
“哦——”頤行說,“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我的奶嬤兒哄我吃奶時唱過,‘水妞兒,水妞兒,先出犄角後出頭’。”
含珍說對,“就是這個。”
頤行當然願意跟她學打絡子,漫長的後宮生活裡,總得有一兩樣拿手的絕活兒。
她們聊得挺投機,但不知怎麼,含珍及到太陽下山前後,人又蔫兒起來。頤行忙給她煎藥,伺候她吃了,她也不發汗,臉上灼傷了似的發紅,後來就懶說話了,隻道:“我沒事兒,候在我這裡多早晚是個頭,您早點兒回去歇著吧。”
頤行嘴裡應了,人卻沒走,直守到亥時前後,看她稍稍安穩些了,才從東廂房退出來。
天上一輪明月,照得滿地白光,這麼大好的月色,夏太醫是不會來的。頤行仰頭看看天,歎了口氣。自覺今晚無望了,隻好回自己他坦去,邊走邊想,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起霧……含珍今兒忽然來了好精神,不會是回光返照吧?明兒早上去瞧她,她還能好好的嗎?
越想越擔憂,扒開了說,就是照顧隻貓兒狗兒還有感情呢。不可否認她打從一開始是衝著吳尚儀的承諾去的,但時候一長,她也實心希望含珍能好起來。
反正就是憂心忡忡,連洗漱都透著不安。隨意兌了盆溫水,絞了帕子擦乾淨臉,剛解開領上紐子打算擦脖子,忽然聽見外麵有響動。
她一驚,擔心是含珍那頭有什麼事兒,忙重新扣上紐子過去開門查看。結果門一打開,就見夏太醫站在台階前,穿一件佛頭青的袍子,臉上照舊蒙著紗布。
屋裡暖暖的燈光投射出來,他就站在那片窄窄的光帶裡,披著一身月華。頤行早前沒有發現,他還是個精細人兒,原來編發間夾帶著細如銀毫的絲縷,有光照來,便跳躍出驚鴻一現的碎芒。
頤行“欸”了聲,“夏太醫您來啦?我以為今兒忒晚,您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