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點子改觀,不足以支撐和妃改變主意,瞧準了她搬來一品拌蝦腰,便悄悄去撫永貴人藏在桌下的貓。這下子貓受了驚,直蹦起來,加上永貴人慌忙的一拋手,那貓跳到桌上衝撞過去,隻聽劈裡啪啦一通亂響,菜打翻了,和妃一聲尖叫下,身上遭菜汁潑灑,從肩頭澆下去,淋漓掛了滿胸。
一時間眾人都傻了眼,頤行腦子裡發懵,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心道完了,老天爺和她過不去,打定主意要收拾她了。
永貴人也惶惶然,聽見太後厲聲嗬斥哪裡來的貓,一下子就唬得哭起來,囁嚅得語不成調,”奴才……奴才……“
懋嬪見了牽唇一笑,操著不高不矮的聲調說:“這不正是和妃娘娘宮裡的貓嗎。”
看看,兔兒爺崴了泥了,這畜牲連主子都撓。
和妃弄得一身狼狽,嘴裡委屈起來,“我原說這樣的大宴,不能帶貓的,可永貴人非不聽。瞧瞧,澆了我一身,要不是忌諱今天是好日子,我可要鬨上一鬨了。”
皇帝的壽宴,就這麼被攪了局,太後自是氣不打一處來,恨道:“尚儀局是怎麼調理的人,燙死也不能丟手的規矩,竟是從來沒學過!”
牽扯一廣,吳尚儀慌忙出來跪下磕頭,一疊聲說:“是奴才管教不力,奴才死罪、奴才死罪……”
裕貴妃走過去查看,見頤行伏地叩首,袖口上有血氤氳出來,蹙眉道:“這貓兒真真不通人性得很,日日給它飯吃,撒起野來六親不認。”指桑罵槐全在這機鋒裡了。
和妃是沒想到,原本隻想給裕貴妃難堪,誰知最後竟坑了自己,自然惱火。
因為皇帝在場的緣故,不能直剌剌針對頤行,便向吳尚儀嗬斥:“你是吃乾飯的,尚儀局裡沒人了,派出個這麼不穩當的。大喜的日子裡見了血,我看你怎麼和貴妃娘娘交代!”把球一踢,又踢回貴妃跟前了。
女人們作法,無外乎這樣,嗡嗡鬨得腦仁兒疼。
皇帝將視線調向了跪地的老姑奶奶,她跪在膳桌和膳桌之間的夾角,那片空地上正能看見她手背上的傷。皇帝唇角微微一捺,轉頭對裕貴妃道:“貓狗養著助興還猶可,傷人的不能留,明兒都處置了吧。朕乏了,後頭的事交貴妃料理。”說完便不再逗留,起身往殿外去了。
這場湯灑貓鬨的事兒,到最後也分辨不出是打哪兒起的頭了,貓跑了,一時抓不著,人卻在跟前等著發落。
太後因皇帝下令讓裕貴妃料理,不好說什麼,皇帝已經趁機離了席,太後便扔了話給貴妃,“萬壽節過成這樣,還見了血,曆年都沒有過的,我瞧著實在不成個體統。”
貴妃忙道是,訕訕說:“是奴才的疏忽,請太後恕罪。奴才一定好好處置這事兒,太後就瞧著我的吧。”
太後麵色不豫,又瞥了跪地的人一眼,方才率眾回慈寧宮了。
殿裡一時鴉雀無聲,隻聽見永貴人綿長的啜泣,裕貴妃心裡也煩躁,回身道:“可彆哭了,進宮也有時候了,怎麼連規矩都沒學好。今天是什麼日子,還由得你哭?”
永貴人經她一喝,立時收住了聲兒。
和妃拿住了把柄,想逼貴妃處置頤行,一副留下看好戲的姿態。
貴妃乜了她一眼,笑道:“妹妹身上都澆濕了,還是回去更衣吧。這菜雖涼,味兒還是鹹的,菜汁子捂在身上,你不嫌j得慌麼?”
和妃被她軟刀子捅了一下,終是沒法子,也拂袖回景仁宮去了。
接下來一眾嬪妃都散了,隻剩下貴妃和身邊幾個近身的大宮女,到這時貴妃方命人攙頤行起身,對吳尚儀道:“你也起來吧。”轉頭又安撫頤行,“姑娘受驚了,這是深宮之中家常便飯,今兒見識過了,往後就不怵了。”
頤行沒想到貴妃這樣和顏悅色,倒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手背上叫貓抓傷的地方疼得厲害,隻好一手捂著,向貴妃蹲了個安道:“貴妃娘娘,是奴才不成器,弄砸了萬壽節大宴,您罵奴才吧,打奴才吧,就是罰奴才出宮,奴才也認了。”
結果裕貴妃並不接她的話,反倒查看了她的手,吩咐吳尚儀說:“這兩天彆叫姑娘沾水,沒的天兒熱,泡壞了傷口,回頭留疤。”見頤行一副納罕的樣子,複又笑道,“你不知道,早前你家娘娘在時,我和她親姊妹似的,後來她遭了這個磨難,我在宮裡也落了單。先頭你應選,我本想拉扯你一把,可宮裡人多眼雜,我但凡有點子動作,都要叫她們背後說嘴。如今我掌管六宮事物,做人也難得很,這回吳尚儀說要調遣你往前頭當差,我是默許的,沒想到和妃陰毒,鬨了這麼一出,她不光是想敲打你,更是想讓我難堪。”
頤行聽裕貴妃說完,心裡半信半疑,但又想不明白,落難的姑奶奶還不如糊家雀兒呢,貴妃有什麼道理來攀這份交情。
貴妃並不因她的遲疑不悅,話又說回來,“今兒一乾人都等著瞧我怎麼處置你,我本打算這趟大宴過後調你去永和宮當差的,如今看來這事兒得拖一拖了。你且跟著吳尚儀回去,尚儀局要罰你,樣子總得做做的,姑娘先受點兒委屈,等這風頭過了,咱們再想轍,啊?”
這聲“啊”慰心到骨子裡,頤行自打進宮,就沒見過這麼和善的嬪妃。雖說宮裡頭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但今兒起碼能逃過一劫也是造化,所以管她裕貴妃心裡在盤算什麼呢。
於是頤行福下去,顫聲說:“謝貴妃娘娘恩典,原像我們家這樣境遇的,進了宮遭人白眼也是應當的。”
貴妃卻說不是,“哪家能保得萬年不衰?都是做嬪妃的,誰也不知道娘家明兒是愈發榮寵,還是說倒就倒了。為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想來我這種念頭和那些主兒們不一樣,所以她們背後也不拿我這貴妃當回事兒。”
說多了全是牢騷,貴妃這樣溫婉嫻靜的人,終歸不能弄得怨婦一樣。話到這裡就差不多了,貴妃複又安慰了頤行兩句,由宮女們簇擁著,回她的永壽宮去了。
大宴散後的正大光明殿淩亂得很,吳尚儀站在地心悵然四顧,待正了正臉色,才揚聲吩咐外麵人進來打掃。
頤行要伸手,吳尚儀沒讓,“貴妃娘娘先頭說了,不叫你碰水,收攤的事兒讓她們辦吧。”
可她嘴上雖這麼說,慍怒之色攏在眉間,頤行覷了覷她,心裡頭直發虛,期期艾艾道:“尚儀,我是個猴兒頂燈,辦的這些事兒,又讓您糟心了。”
吳尚儀還能說什麼,隻顧看著她,連歎了兩口氣。
“今兒是你運勢高,又逢著萬壽節不宜打殺,讓你逃過了一劫,要是換了平常,你想想什麼後果?也怪我,你還不老道,就聽著含珍讓你上前頭伺候,好在你這一桌是和妃和永貴人,要是在皇上跟前造次了,怕是誰也救不了你。”
頤行讓她說得眼裡冒淚花兒,這眼淚是對劫後餘生的慶幸,還好自己福大命大。可見人沒點兒真材料,不能充大鉚釘。真要是敢上皇帝跟前點眼,人家九五至尊可不講遊園的交情,不記得你尚且要降罪你,記起了你,恐怕更要殺之而後快了。
“那我往後……”記吃不記打的性格,剛脫了險,她又開始琢磨前程。
吳尚儀瞥了她一眼,“貴妃娘娘算是記下你了,將來總有你出頭的時候,急什麼。”
吳尚儀說完,便轉身指派宮人乾活兒去了,銀朱雖也在殿上伺候,但因隔了半個大殿,到這時候才溜過來和她說上話。開口就是神天菩薩,“我以為您今兒要交代在這裡了呢。”
頤行轉過頭,哭喪著臉說:“我怪倒黴的,本以為能露臉……”
“您露臉了呀。”銀朱說,“剛才好大的動靜,萬歲爺瞧您了,我看得真真的。”
頤行卻愈發喪氣,“看我這呆頭呆腦的樣子,八成覺得我蠢相,心裡想著難怪三選沒過。”
其實銀朱也覺得懸,但又不忍心打擊她,隻說:“沒事兒,好看的女人蠢相也討喜,沒準兒皇上就喜歡不機靈的女人呢。”
這是什麼話!頤行垂著嘴角說:“你不會開解我,就甭說話了,快著點兒乾活,乾完了好回他坦。”
銀朱應了一聲,又忙活去了,頤行也不能站在邊上乾看,便跟著湊了湊手。
傷口這塊火辣辣地疼,那貓沒剪指甲,犁上來一道,簡直能深挖到骨頭似的。頤行隻好抽出帕子把手裹起來,心裡想著不成就得找太醫瞧瞧了,沒的皇貴妃沒當上,先破了相,破相倒不要緊,要緊是眼下疼得慌。
反正宮裡的盛宴,排場就是大,尚儀局收拾了頭一輪,剩下的夠蘇拉收拾到後半夜去。
她們的差事辦完後,一行人照舊列隊返回尚儀局,這黑洞洞的天,一盞宮燈在前麵引領著,走在夾道裡,像走在脫胎轉身的輪回路上似的。
含珍聽見開門聲兒,從床上支了起來,問今兒差事當得怎麼樣。
頤行低落得很,“我給辦砸啦。”把前因後果都和含珍交代了。
含珍聽完一副平常模樣,“這麼點子事,不過小打小鬨罷了,更厲害的你還沒見識過,彆往心裡去,要緊的是有沒有見著皇上。”
說起皇上,頤行精神頓時一振作,“見著了,隻是我沒敢定眼瞧,隻瞧見半張臉。”
含珍抿唇笑了笑,“我也曾遠遠兒瞻仰過天顏,不過皇上是天子,不由咱們這等人細張望……那時候一眼見了,才知道宇文家曆代出美人的話不假。”
當然這話也是背著人的時候說,三人他坦裡才好議論皇帝長相,否則可是大不敬。
頤行又在費心思忖,“雖說隻瞧見半張臉,可我怎麼覺得那麼眼熟呢……”
銀朱倒了杯茶遞給含珍,回身笑道:“您家早前接過聖駕,您不還給太子爺上過點心呢嗎。”
說起這個,頤行就笑了。那時候她當眾戳穿了太子爺,家裡人嚇得肝兒顫。福海為了讓她賠罪,特意讓她端了盤點心敬獻給太子爺,她那時候還自作主張加了句話,說:“我年紀小,眼睛沒長好,反正看不明白,您也彆害臊。”氣得太子直到最後回鑾,都沒正眼瞧過她。
唉,回想過往年月,她左手一隻雞腿,右手一截甘蔗,活得多麼舒心愜意啊,哪像現在似的。
“今兒也是我生日呢……”她抵著頭說,抬起手背看了看,喃喃自語,“壽桃沒吃著,叫貓給撓了,要是讓我額涅知道了,不定多心疼呢。”
銀朱一聽來勁了,“您也是今天生日啊?這緣分真夠深的!”
頤行聽了失笑,“天底下多少人同天生日呢,有什麼了不起。”
含珍最是有心的,忙起身下床,去案上搬了個單層的食盒過來。
“這是我在禦膳房辦差的小姐妹順出來的,我想著等你們回來一塊兒吃呢,說了半天話,險些弄忘了。”邊說邊揭開了蓋兒,裡頭是六塊精美的櫻桃糕,細膩的糯米胚子上,拿紅曲蓋了圓圓的“壽”和“幀保含珍往前推了推,“咱們就拿這個給您賀壽吧,祝老姑奶奶芳華永駐,福壽雙全。”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頤行高興得直蹦起來,“我就愛吃這櫻桃糕。”
於是三個女孩子在萬壽節夜裡,還另給頤行過了個小生日,這樣純質的感情,在多年後回想起來,也是極其令人感動的呀。
不過頭天乾清宮大宴上出的亂子,並沒有輕描淡寫翻篇,裕貴妃早說了要她忍著點委屈,吳尚儀頒了令兒,琴姑姑就毫不容情的處罰了下來――
罰跪。
這是一項最讓宮人痛不欲生的折磨,往牆根兒上一跪,不知道多早晚是頭。跪上一柱香時候還隻是膝蓋頭子疼,跪上一個時辰,那下半截都不是自個兒的了。
尤其琴姑姑這樣早看她不順眼的,能逮著機會一定狠狠整治她,就連含珍都使不上勁兒。
期間銀朱來瞧她好幾回,給她帶點吃的,又帶來了事態的最終發落,和妃自然什麼事兒都沒有,永貴人卻倒了黴,位分降了一等,從貴人變成常在了。
所以宮裡殺人不見血,裕貴妃請太後示下,降了永貴人等次,這麼做也是她殺雞儆猴的手段。
頤行到這會兒才明白自己幾斤幾兩,以自己的腦子,想無驚無險活著都難,更彆說當上皇貴妃了。
從宮女到那至高的位分,掰手指頭都夠她數半天的,晉位不光費運氣,還得獨得皇帝寵愛……那小小子兒,小時候就和她不對付,長大了能瞧得慣她,才怪了。
腰酸背痛的頤行仰起了腦袋,儘琢磨那些遙遠的事了,不防天頂上砸下來豆大的雨點,啪地一下正打在她腦門子上。回頭看,院子裡的人都忙躲雨去了,沒人讓她起來,她隻好憋著嗓子喊:“姑姑,大雨拍子來了,我能起來躲雨嗎?”
可惜琴姑姑有意避而不見,她是管教姑姑,沒有她的令兒,誰也不能私自讓受罰的起來。
交夏的雨,說來就來,頤行才剛喊完,傾盆大雨潑天而下,把她澆了個稀濕。
銀朱急起來,拿起油紙傘就要出去,被琴姑姑一把y住了。
“你吃撐了?我不發話,你敢過去?她原該跪兩個時辰,你一去可要翻翻兒了,不信隻管試試。”
琴姑姑的臉拉得老長,還在為上回他坦的事兒不痛快。其實也就是故意為難為難吧,畢竟宮女子較勁,至多就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罷了。
可誰知那位老姑奶奶經不得磋磨,琴姑姑的話音才落,隻見那單薄的身形搖了搖,一頭栽倒在雨水裡。身上老綠的衣裳像青苔一樣鋪陳開,那細胳膊細腿,還很應景地抽搐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