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頤行的黃毛,懷恩悵然笑了笑,她小時候頭發真不多,接駕的時候為了顯得端莊,她家老太太給她弄了一窩假發頂在腦門上,上頭黑下頭黃,看上去像戴了頂帽子似的,處處透出滑稽。她有一雙大眼睛,使壞的時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恪幣簧打前戰,就說明後頭有混話了。
不過天長日久,當年的小丫頭子長成了如今模樣,那大辮子像天上掉下來的,忽然養得又粗又亮。光看外在,後宮主兒不配和她談漂亮,那天萬壽節大宴上懷恩瞧見她了,當時看她謹小慎微跪地磕頭,彆說萬歲爺,就連他也覺得莫名心酸。
到底還是沾了小時候的光啊,皇上想給後宮緊緊弦兒,給了她一個彆人得不到的機會。當然一方麵是想栽培她為己所用,可她要是爛泥糊不上牆,被後宮主兒鬥趴下了,也算報了小時候的一箭之仇。
但懷恩也有想不明白的時候,他問皇上:“主子爺,何不乾脆把她召進養心殿來,主子的想頭兒和她說一說,她心裡就敞亮了。”
皇帝聽完,牽了牽唇角,那稍縱即逝的神情,似乎有些像冷笑。
“不浴血奮戰,怎麼站在塔尖上?賞個位分還不容易,要緊是她拿了位分也不知怎麼用,不和那些六宮嬪妃一樣麼。”皇帝的手擱在膝頭上,慢慢地擊節,“尚家才廢了一位皇後,她得自己掙臉。朕不缺寵妃,也沒心腸扶植尚家往日的榮光,隻要她自己有能耐,大有她施展拳腳的地方。不過朕瞧她那絲縷,且得好好順一順,受點磨難才能成事。”
懷恩一疊聲說是,這麼看來萬歲爺寬宏大量,總不至於為這點子小事犯嘀咕了。
恰好這時柿子在門上通傳,說景陽宮愉嬪娘娘求見。嬪妃們大多出身良好,皇帝和後宮打交道,也如兩國邦交一樣處處透著大國典範式的客套。
“讓她進來吧。”皇帝整了整神色,端正地坐在南炕上。
愉嬪嫋嫋婷婷進了次間,含笑蹲個福道:“主子爺,今年頭一期的鮮桃兒采摘了,奴才命人做了桃羹,小廚房又炸了一盤玉春棒,來給萬歲爺嘗嘗鮮。”
皇帝什麼沒見過,什麼又沒吃過,對於嬪妃們殷情的敬獻常覺得小兒科,但也絕不當麵掃臉,總給予最領情的反饋。
“外頭下著大雨,你身上不好,何必走在雨裡。朕才剛用過午膳,你不必大老遠送過來。”邊說邊指了指下首杌子,“坐吧。朕記得貴妃愛吃桃羹,可打發人給她送去一份?”
愉嬪笑道:“自然有的,奴才出門的時候就吩咐人往永和宮去了,主子爺這裡我親自送,一則怕底下人辦事不周到,二則我也許久沒好好和主子說上話兒了,特來瞧瞧主子。”
皇帝心裡雖不耐煩,但麵上還是過得去的,啜了口茶道:“朕一應都好,隻是近來政務繁忙,實在騰不出空來。你今兒來,還有旁的事嗎?朕記得你有個表妹進了宮,倘或你願意和她做伴,去請了貴妃示下,讓她搬進你宮裡吧。”
一位帝王,心思能細膩到這種程度,還願意顧念妃嬪們的情感需求,實在是讓人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愉嬪說不,“多謝萬歲爺恩典,她在康嬪宮裡挺好的,到我跟前,我難免護著她,有康嬪教她規矩,也讓她知道些進退分寸。不過上回聽說懋嬪和她起了爭執,把她嚇得什麼似的……”說著頓下來,瞧了瞧皇帝臉色,見他不言聲,才又道,“懋嬪如今懷了龍種,脾氣是愈發古怪了,上回打死了個小宮女,這會子品級低些的,她立起眼睛想罵就罵……誰又不是好人家出來的,哪個受她那醃h氣。”
所以嬪妃並不適合聊天,每個人心裡都有算盤,遠兜遠轉的就能套上話,借機訴苦告狀。
說起懋嬪的身孕,其實皇帝也有些鬨不清,不知道什麼時候翻過牌子,仿佛她那一胎已經懷了幾年,懷得所有人都快忘了。
總之他不願意深談那些,隻說:“懋嬪脾氣古怪,你們讓著她點兒就是了。”看看案頭的香,從愉嬪進門燃起,已經燒得過半,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朕還有些奏折沒批完,你跪安吧。對了,昨兒四川總督送了一批雀舌進來,懷恩……給愉嬪娘娘拿一罐。”
萬歲爺從來不在小事上頭占人便宜,一向有來有往,於是一罐茶葉還了愉嬪的情,愉嬪走的時候千恩萬謝,一步一回頭地,大有戀戀不舍之感。
那廂寶華殿灑掃,雜事繁多,加上管事太監不時有新活兒吩咐下來,這一群人直忙到天擦黑,也沒能把活兒乾完。
“手腳麻利著點兒,這麼點子活兒,虧你們延捱到這時候!”那位統籌不怎麼樣的大太監猶如鹵煮寒鴉,身爛嘴不爛。他撐腰不甚滿意地到處打量,“快著點兒、快著點兒……明兒喇嘛進來念經,場子收拾不好,上頭要怪罪的!”邊說邊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唉喲,餓得我胃疼,這群沒造化的!”
底下跟班兒的小太監最伶俐,細聲道:“師傅甭熬著了,東邊銅茶炊上有餅子和茶水,您過去用點兒,先墊吧墊吧再說。”
掌事的一聽,覺得可行,便邁著方步踱出了佛殿。
剩下的眾人都挨著餓,又敢怒不敢言,隻好手上加快些,指著能在宮門下鑰前趕回他坦。
可惜還是來不及,長街上梆子一路敲過來,整個紫禁城的門臼發出了連綿的,蒼涼的響動,他們這些人全被困在寶華殿裡了。
手上不敢停,有人嘴裡抱怨:“光知道指使人,返工的活兒做了一遍又一遍,這麼個混賬竟還是管事,老天爺怎麼不打雷活劈了他。”
然而抱怨有什麼用,人家還是不痛不癢。
頤行乾活的時候悶聲不響,這是她額涅當初教訓下人的時候說的,身上那股子氣兒得憋著,話一多泄了精氣神,光顧埋怨,事就乾不成了。
她擦銅活兒,咬著槽牙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好容易把一片葵花的縫隙擦乾淨了,這時候銀朱挨過來,托著手心讓她看,“你瞧這是什麼?”
頤行細打量,是一根手指頭粗細的沉香木上雕了淨水觀音紋樣。不過這觀音還沒雕完,上半截工細到每一根發絲,下半截的衣裙還隻刻了個大概。
“你從哪兒找見的呀?”頤行伸出指頭撥了撥。
銀朱朝供桌底下一指,“想是雕刻的人沒了興致,隨手給扔了吧。”翻來覆去地看,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說,“真是塊好木頭,掛在衣櫃裡頭能薰衣裳。”
橫豎是不值錢的東西,又是被仍在一旁的,原本就要清理出去燒化,銀朱想了想,還是把它留下,掖在了袖子裡。
大夥兒又忙了好半晌,待管事太監剔著牙花兒進來的時候,殿裡基本都收拾完了。管事的四下看了看,挑不出錯處來,方扭頭對身邊跟班兒的說:“我一早請了劉總管示下,重華門和春華門的牌子留下了,你拿上牌子讓當值的開門,放她們回尚儀局。”
小太監應個“”,擺手引路,“都跟著來吧。”
小小一盞宮燈挑著,一行人又借著微弱的光,列著隊走在長街上。等進了重華門就是尚儀局的地方了,住大通鋪的宮女得回圍房他坦,頤行和銀朱隨含珍住在玉翠亭後的屋子裡,這裡頭有一小段路和禦花園相接,小徑儘頭有值夜的燈籠,勉強能夠看見腳下的道兒。
銀朱因有針線活兒落在了值房裡,拐個彎去取笸籮了,頤行獨個兒先回他坦。今天連著忙了兩個時辰,又罰跪了牆根,這時候渾身都透著酸痛,忍不住撐腰扭脖子,腳下拌蒜往前走。
可剛走到半道上,忽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她嚇得一激靈,瞪大眼睛問:“誰!”
那聲音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下了決心,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