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還有臉笑得出來,他的腦仁兒又開始隱隱作痛了。但夏太醫是溫和的夏太醫,他平了平心緒道:“要晉位的是小主,不是臣啊,你不能事事依靠我,終須憑借自己的手段往上爬。你是尚家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難處,就算要提拔你,也得講究個循序漸進。前皇後被廢,你哥哥遭貶,論理你應該不計一切代價,讓那些攔路虎成為你腳下的泥才對,可是小主是怎麼做的呢……宮裡不是尚府,沒有一心為你的人,所有人都在為活得好而苦苦掙紮,小主也應當自強才是。”
他雖然已經極儘溫和,頤行也還是被他這通話說得羞愧不已,低頭道:“沒錯兒,我確實不會使心機,耍手段……可您有一句話說得不對,我得反駁您。”
夏太醫很意外,“小主要反駁臣什麼,臣願聞其詳。”
頤行理不直氣也壯,挺胸道:“沒有一心為我的人,這句話不對。明明有您啊,您就是一心為我的人,您把您自己給忘了。”
夏太醫原本正因她的冥頑不靈感到氣悶,結果被她這麼一說,所有的失望瞬間都消散了,居然還有一絲老懷得慰的慶幸,感慨著老姑奶奶總算沒有傻得不可點撥,她糊塗歸糊塗,還是知道好歹的。
任何人受了恭維,態度應該都會有所緩和吧,夏太醫也一樣。
他顯然沒有受過女孩子如此不講技巧的誇獎,一時有些難以適應,彆開了臉含糊敷衍:“我……我也是為著自己,小主登了高位,才好拉扯我,升我的官兒。”
關於這一點,頤行總有些想不通,“您說您這麼好的醫術,皇上又那麼器重您,為什麼不把您的官位再往上調一調呢,您到如今還是個八品。”
夏太醫沒好說,因為他隻有這一件鵪鶉補服。要是升官,得上內務府討要新的官服,養心殿是什麼地方?皇上又是什麼身份?老去要那些低等的行頭,叫內務府的人怎麼看?
因此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萬事都得講章程,臣資曆淺,又是漢軍旗人,原本擢升就比五音旗的人慢。”
頤行趁勢又問:“您資曆淺?我瞧著不像呀……”邊說邊齜牙笑了笑,“那您是哪年入仕的,今年春秋幾何呀?”
顯然她是對夏太醫本人產生興趣了,他心裡有點不大稱意,卻還是不得不應她,“臣是景和三年入仕的,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恰好大一輪啊!
要說年歲,確實是不相當,但萬事逃不開一個情字兒麼,隻要喜歡一個人,這點子小差距,還是可以邁過去的。
頤行隻需一瞬便想開了,很慶幸地說:“您也屬羊啊?咱們倆一樣,真是有緣……”
她說有緣的時候,臉上帶著一點少女羞赧的神情,那是三月裡的春光,是枝頭新出的嫩芽,是長風過境下顫動的細蕊,要不是夏太醫心念堅定,簡直要沉醉於那片溫柔海裡了。
她說得對,曾經向他列舉自己的長處時,說自己溫柔,他那時差點笑出來,就老姑奶奶這股子橫衝直撞的勁頭,也敢說自己溫柔!可如今見識了,原來溫柔用不著刻意表達,它無處不在,一轉身、一低頭,一顰一笑都是溫柔。
可惜這份情義不是衝著皇上,夏太醫心動之餘頗感無奈,想提醒她婦道要緊,卻又無從說起,隻得胡亂點頭,“臣比小主大了一輪,難怪和小主一見如故……原來咱們都屬羊。”
看看,都是些什麼胡話,夏太醫一輩子從未這麼沒章程過。
可是頤行卻自作多情地一通胡思亂想,原想問一問夏太醫有沒有娶親的,但終究沒好意思問出口,便將那瓶澤漆緊緊握在手心,靦腆地又望他一眼道:“您放心,這回我一定把事辦成,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兩下裡越來越尷尬,就連在門前站班兒的含珍和銀朱都發現了。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提心吊膽回頭,隻見老姑奶奶和夏太醫站在蠟燭兩側,燭火照不見夏太醫的麵貌,卻清楚照出了老姑奶奶酡紅的臉頰。
含珍心知要壞事了,忙回身上桌前張羅,笑道:“夏太醫來了這半日,坐下喝口茶吧。”
戴著麵巾自然不好飲茶,這意思是要逐客了。
夏太醫方回過神來,哦了聲道:“不必了,臣這就要回去,向皇上複命。”
他背上藥箱轉身出門,燭火杳杳散落在他身後。頤行擱下藥瓶相送,但又怕懋嬪跟前的人監視,不好送到外頭,便緊走兩步向他福了福,“夜深了,又下著雨呢,夏太醫路上留神。”
不知為什麼,似乎離彆一次比一次意味深長,他說好,邁出門檻又回頭望了眼,站在簷下道:“小主傷勢不重,仔細作養兩天就是了,倘或有什麼不適,再打發人來禦藥房傳話。”說完複拱了拱手,“小主保重,臣告退。”
頤行頷首,眉眼彎彎目送他一路向南,身影沒入了濃稠的黑暗裡。
可能是做得太顯眼了,連銀朱那樣粗枝大條的人都發現了,待頤行坐回桌前看書,她小心翼翼挨在她身旁,輕聲問:“主兒,您是不是喜歡上夏太醫了?你們倆眉來眼去的,奴才看著心裡直打鼓呢。”
頤行嚇了一跳,小九九被戳穿的尷尬,讓她心裡頭七上八下。
“沒有的事兒,你說什麼呢!”
可是真沒有麼?沒有對著人家臉紅什麼?兩個人含情脈脈你瞧我一眼,我再瞧你一眼……連年紀都打聽明白了,一樣屬羊,老姑奶奶表示緣分妙不可言。
銀朱見她不承認,直起身歎了口氣,“您這會兒可不是宮女了,晉了位,位分再低也是皇上的女人,您可不能動歪心思。”
外麵雨聲鋪天蓋地,衝擊著人的耳膜,也攪亂老姑奶奶的心神。
頤行起先是不承認的,後來人就怏怏的了,趴在桌上,扭過腦袋枕著臂彎問銀朱,“真被你給瞧出來啦?我這模樣很顯眼麼?”
銀朱望了含珍一眼,壓聲道:“就差把那兩個字寫在臉上了。”
頤行聽了很惆悵,“我這會兒……後悔晉位了。”
人總有倦怠自私的時候,原本頤行覺得升發撈人是她下半輩子活著的全部目標,可一旦春心萌動,就生出二心來了。
當夏夫人,應該比充後宮強,她算是想明白了,覺得後宮人多熱鬨,那是因為她壓根兒不稀罕皇上。可夏太醫不一樣,他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興許家裡頭有小橋流水,有漂亮的小院和藥廬,每天在宮裡稀鬆地當著值,夜裡回家,枕著詩書和藥香入睡……
頤行臉頰上的餘溫,一直盤桓著沒有散儘。她扭過頭來對銀朱說:“你瞧夏太醫多好,人又正直,性情又溫和,和皇上可不一樣。”
含珍正要把澤漆收起來,聽她這麼說,不由低頭看了手上的瓷瓶一眼,心道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銀朱還得規勸著她,說:“皇上不好嗎?您瞧還送了您浴桶和衣裳呢!您今兒怎麼能香噴噴坐在這裡會見夏太醫?不全是因為皇上給您送了一大盒子香粉嗎。”
說起香粉,頤行回頭瞧了案上一眼,天爺,這輩子就沒見過那麼大的桶裝香粉,彆人的都是拿雕花銀盒子裝著,裡頭擱一個精巧的絲絨粉撲,便於一點點撲在脖子、腋下、周身。內務府可好,送來的琺琅罐子足有水井裡吊水的桶那麼粗壯,往案上一擱,活像個骨灰壇子。
這不是侮辱人嗎,言下之意就是她身上有味兒,而且是好大的味兒,必須以厚厚的香粉掩蓋,因此用量奇大。內務府向來是個摳門兒的衙門,要不是皇上這麼吩咐,他們怎麼舍得給她送來一大桶!
她懶懶收回了視線,繼續窩在臂彎哀傷著,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晉位的事兒還是托付夏太醫辦成的呢,誰知道這麼快,自己就改主意了,果然女人都是善變的。
頤行還在苦惱,含珍的開解卻一針見血,“少女懷春總是有的,彆說您對夏太醫,咱們十五六歲時候,見哪個太監長得眉清目秀,也忍不住多瞧兩眼呢。可夏太醫再好,也沒有皇上好,皇上是您的正主兒,和您怎麼著都是順理成章的。夏太醫呢,要是聽說您對他動了心思,能把他活活嚇死。”
這話很是,畢竟和妃嬪走影兒,那可是剝皮抽筋的罪過,誰能甘冒性命之虞做一場美夢。
頤行長籲了口氣,“我就是自個兒懷個春,你們全當沒瞧見,讓我一個人瞎琢磨去吧。”
含珍笑了笑道:“瞎琢磨自然是可以的,隻是人前人後要仔細,埋在自己心裡就成了。千萬不能告訴夏太醫,彆讓人為這事兒頭疼,就是對夏太醫多次幫襯咱們的報答了,成不成?”
含珍最善於好言好語開解人,她從不疾言厲色衝誰吆喝。在宮裡這些年,和各式各樣的人都打過交道,尤其知道對年輕的主子,你得捋順了她,不能一攬子“不許、不成”。再說老姑奶奶其人,大抵是有賊心沒賊膽的,不過嘴上感慨幾句過過乾癮,真讓她去和夏太醫如何,她又思前想後邁不開步子了。
頤行遲疑了下,最後當然得點頭應承。
人家回回幫她的忙,她不能恩將仇報啊。就是心裡頭悄悄地喜歡他,皇上後宮佳麗如雲,自己在沒人知道的角落裡裝著這麼個人,各取所需,互不乾擾,其實也挺好。
銀朱呢,則是比較單純,考慮不了那麼多,瞅著老姑奶奶說:“人家二十八啦,比您大一輪呢,照我說有什麼好的。早前老輩兒裡,十四五歲生兒子的大有人在,差了十二歲,說句打嘴的,人家都能當您阿瑪了……”
結果引發了頤行的不滿,跳起來便追趕她。銀朱一路逃竄,竄進了次間,最後被追上了,照準屁股抽了一下子。
可憐老姑奶奶忘了自己手上的傷,這一記下去疼得齜牙咧嘴。銀朱一徑討饒,含珍來勸架,大家扭在一起笑鬨了一陣子,最後仰在床上,望著細紗的帳頂直喘氣兒。
頤行唉了聲,“我想家了,不知道家裡老太太怎麼樣了。”
含珍翻個身道:“主兒要是怕太福晉惦念,我還去找常祿,讓他幫著往府裡去一趟。不過信是不能寫的,免得落了有心之人的眼,將來借這個生出事端來。就傳口信兒吧,說您在宮裡一切都好,讓太福晉不必擔心,您瞧怎麼樣?”
頤行一喜,“真的能傳口信兒麼?”
含珍說自然能啊,“彆人家裡私事兒,他們都能想法子查出來,不過上您府裡傳句話,又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大事兒,怎麼就不能呢。”
頤行高興了,剛才苦戀夏太醫的煎熬都拋到了腦後,一心琢磨給老太太捎什麼口信兒去了。
隻可惜這會兒禁了足,主子不能走動,跟前伺候的也不能離開猗蘭館半步,想做的事兒暫且都得容後再議。
第二天雨終於下完了,重又晴空萬裡,內務府一早送了定例的用度來,銀朱和含珍逐一清點了歸置好,接下去無事可做,三個人看書的看書,打掃屋子的打掃屋子,蹲在滴水下摳磚縫除草的除草,不必想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兒,倒也難得的輕鬆。
時間一點一點流淌,頤行坐在窗前看院兒裡風景,對麵的鳳光室前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啊,這時節抽條抽得興興隆隆。那間屋子朝向好,地勢也高,將來不知會不會分派給哪位主兒。那裡要是住了人,門對門的,大眼瞪著小眼,好些事兒就不方便了。
正胡亂思量呢,看見窗前蹲著的銀朱站了起來,朝南站著,揚著笑臉說:“姑姑怎麼來了?”
頤行好奇地探出腦袋看,原來是貴妃跟前的流蘇,正從南邊廊廡上過來,邊走邊道:“今兒天真熱,太陽照在身上火燒似的,你怎麼不避避暑,還蹲在這兒除草?”說罷瞧見了頤行,忙止步蹲了個安,揚聲道,“頤主兒,奴才來給您請安啦。”
頤行噯了聲,“勞您記掛著。”心下思量,八成是貴妃聽說她被禁了足,特派流蘇過來的吧!
流蘇打從滴水下一路行來,銀朱引她進了明間,她進門便又是一蹲安,含笑說:“委屈小主兒了,困在這屋子裡不能出去走動。昨兒的事兒,貴妃娘娘都聽說了,這會子娘娘在懋主兒宮裡呢,讓奴才請小主過去,或者打個圓場,解了這禁令,事情就過去了。”
頤行一聽能解禁令,頓時來了精神,站起身道:“這怎麼好意思的,驚動了貴妃娘娘。”
流蘇一笑,“貴妃娘娘幫襯小主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難道多這一回麼。小主兒快收拾收拾,隨奴才上前頭去吧。懋嬪娘娘昨天在氣頭上,今兒有人斡旋,興許氣就消了。”
能有這種好事,當然是求之不得。含珍忙替頤行重新抿了頭,傅了粉,待一切收拾妥當,伴著頤行一起進了儲秀宮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