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先不管那許多了,她低頭瞧著皇帝袍角的八寶立水,屈膝跪了下去,“奴才尚氏,叩謝皇上天恩。”
皇帝先前不稱意她拖延了這半晌,但人既然來了,那些不滿也就隨即消散了。
拿喬是必不可少的態度,皇帝帶著挑剔的目光審視了她一遍……衣裳穿得得體,燕尾梳得紋絲不亂,跪地的姿勢也很好,可以看出確實是心懷虔誠的。
於是皇帝隨意說了句起喀,“今兒這件事,你辦得很好。”
頤行道:“謝萬歲爺誇讚,奴才受著主子的俸祿,就應當為主子分憂。”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句句鏗鏘,如果不是那張臉還稚嫩著,他簡直要對她今日的種種刮目相看了。
是不是他哪裡算錯了,還是老姑奶奶確實慢慢學出了門道,已經可以無師自通了?其實今天發生的種種,在他預料之外,至少比他推算的時間快了好幾天。他想過懋嬪會破釜沉舟,但沒想到她會把人送到南邊皮影庫去,要不是老姑奶奶突來的聰明,以懋嬪的布局,足以令她百口莫辯了。
很好,慢慢成長,按著他的想法成長,現在已經是嬪了,離貴妃、皇貴妃,還差多遠?
此時的皇帝欣賞老姑奶奶,就像在欣賞自己的大作,充滿越看越滿意的情懷。他的唇角噙著一點笑意,緩聲道:“朕也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你立了功,自然晉你的位分。不過這回有些逾製,你知道吧?”
頤行說知道,“從答應一下子升了嬪位,恐怕會惹得後宮非議。”
“朕不怕非議。”皇帝道,“不過一個小小的嬪位,若換了你們尚家沒壞事的時候,封嬪還委屈了你……”
他說了半晌,見她一直跪著,心裡忽然升起了一點彷徨,“朕讓你免禮,你還跪著乾什麼?難道對朕不滿?還是想以此強迫朕答應你彆的請求?”
彆不是立了這麼一點現成的功勳,就想要求赦免福海吧!皇帝升起了戒備之心,得寸進尺的女人可不討人喜歡,但願老姑奶奶不是。
頤行呢,像被撅了腿的蚱蜢,撲騰了好幾下也還在原地。
皇帝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懷疑,她原想著晉了新的位分,一切都是新的開始,從今天起她要豎立一個矜持端莊的新形象了,可誰知出師不利,一到禦前就崴了泥。
這該死的花盆底,真是害人不淺。祁人沒出閣的姑娘在家時是不興穿這種鞋的,進宮後做宮女做答應,又都是最低微的身份,也穿不了那樣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直到今兒封了嬪,老姑奶奶才頭一回認真把這鞋套在腳丫子上,下地走兩步倒挺穩,可誰知跪下就起不來,害得皇上龍顏忐忑,以為她又起什麼非分的念頭了。
怎麼才能不叉腿、不扶地,讓自己優雅地站起來?頤行試了好幾次,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了。或者把鞋脫了?有一瞬她竟然興起了這個可怕的念頭,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剛坐上嬪位,屁股還沒捂熱,要是這會兒禦前失儀,皇上不會一怒之下重新把她罰回儲秀宮吧?
好像怎麼都不成,這時她忽然靈機一動,緩緩向皇帝伸出了一隻手,也不說什麼,就那麼含情脈脈地睇住他。
皇帝看看她,又看看那隻手,終於弄明白她的戰場暫時移到了養心殿,她又要開始她做作的表演了。
“你自己站不起來嗎?”皇帝問,“朕以前看那些嬪妃們,不要人攙扶也起得很快。”
嫩筍芽一般的柔荑,依舊不屈不撓地向他招展著,因肉皮兒過於剔透,露出底下青綠的血管來。這樣的手最適合戴指甲套,鎏金累絲嵌上兩三顆紅瑪瑙,和她的一耳三鉗交相呼應著,彆有一番韻味。
頤行唇角的笑都快堅持不住了,楚楚可憐道:“奴才今兒是頭一天穿花盆底鞋,不得要領,下去了就起不來……萬歲爺要是願意,就當我是撒嬌也成啊。”
話倒是直爽得很,但對於這位從小不按章程辦事的老姑奶奶,皇帝總覺得心裡有越不過去的坎兒。
要不要伸手拉她一把,他有點猶豫。說實話作為帝王,三宮六院見識了那麼多女人,倒不至於毛頭小子似的,但看見她的笑臉,就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無論如何,拉總要拉一把的,不能讓她一直跪下去。於是皇帝想了個折中的好辦法,拿起桌上的螭龍鎮尺衝她挑了挑。
頤行呆住了,“齋戒的時候連手都不能碰?”
皇帝紅了臉,“朕知道,你是在暗示朕該翻牌子了,但朕有自己的主張,暫且不可動妄念。”
頤行心道好會曲解啊,皇帝果然是世上最自信的人。不過他臉紅什麼?難道還在糾結於小時候的事兒?十年都過去了,他的身量和麵貌雖然已經讓她覺得陌生,但難堪時候的表情,卻和當初一模一樣。
看看這把螭龍鎮尺,寬不過一寸,雕出個昂首挺胸的龍的形狀,身體滾圓,尾巴霸道地翹著,顯得豪邁且雄壯。
皇上把那龍尾遞到她麵前了,不接似乎不好,她猶豫了下,一把握住了,就這麼一使勁兒――人是站起來了,尾巴也被掰斷了。
頤行托著手,看雕鑄精美的龍尾躺在她手心裡,無奈但慶幸,“還好沒有割傷我。您這鎮尺是什麼材質的,怎麼這麼脆呢?”
皇帝手裡握著那半截龍身,籲了口氣道:“芙蓉凍石。”
芙蓉凍石是壽山石的一種,質地本來就酥軟,這麼塊石頭想拽起個大活人來,此時不斷更待何時?
隻是禦案上的東西弄壞了,事兒就比較難辦了。頤行把龍尾小心翼翼放回了皇帝手裡,心虛地說:“您自己拿它來拽我的,我是無辜的,也沒錢賠您。”
皇帝瞥了她一眼,覺得她真是小人之心,“朕說了要你賠麼?朕隻是在想,為什麼你那麼沉,能把石頭拽斷。”
原本正愧疚的老姑奶奶,一下子就被他說得活過來,結結巴巴道:“這……這怎麼能怪我沉呢,您要是拿塊檀木鎮尺來,掰斷了才算我的本事。再說……再說我都是您的嬪了,這兒又沒有外人,讓您扶一把,就那麼為難嗎?您還拿個鎮尺來讓我借力……”
皇帝的耳根子發熱,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朕剛才是沒有準備好,不知你會對朕做出什麼來……要不然你再跪一回,這次朕用手來拽你。”
結果換來老姑奶奶質疑的眼神,可能在他眼裡,她就是個如饑似渴的女人,借著那一扶的勁兒,會依偎進他懷裡吧!
至於再跪一回,她又不傻,反而是這位萬聖之尊,怎麼和她原先認識的不一樣,以前還會放狠話,如今怎麼瞧著,色厲內荏不大機靈的樣子。
算了,計較這些沒意思得很,頤行現在關心的是另一樣,“萬歲爺,您說我往後還有立功的機會嗎?”
皇帝瞧了她一眼,“再讓你立功,那朕的後宮成什麼了?”
想想也是,哪有那麼多的功可立。不過頤行還是要對他表示感激,認真地捧心說:“萬歲爺,謝謝您提拔我。我原想著得個貴人就差不多了,沒想到您給我晉了嬪。我如今也是一宮主位了,雖然比不上我們家曆代的姑奶奶,但奴才會爭氣的,往後一定好好伺候您,聽您的話,您讓我乾什麼,我就乾什麼。”
皇帝聽了這番話,人不動如山,眼神卻在遊移,“這是太後的旨意,不是朕的意思……今兒宮門快下鑰了,太後歇得早,你不必過去,等明兒晚些時候上慈寧宮磕頭,謝過了太後的恩賞要緊。”
頤行應了聲是,“那奴才這就回去了。”正待要退下去,忽然想起個問題,便站住了腳問,“萬歲爺,才剛的賞賚裡頭有二百兩白銀,嬪位每年的年俸也是二百兩。那這二百兩究竟算賞賜呢,還是算預支的年俸?”
皇帝真有些受不了她的斤斤計較,負著手彆過臉道:“是對你晉位的恩賞。後宮領的是月例,時候到了,自然有內務府的人送上門去。”
頤行這下放心了,高高興興噯了聲,蹲個安才打算走,皇帝說等等,把那個拽斷了尾巴的螭龍鎮尺交給了她,“東西弄壞了,一句賠不起就完了?拿回去修,是重新雕還是粘上,看你自己的本事。”
皇帝要想給你小鞋穿,那真是天要亡你。頤行沒法兒,燙手山芋似的,把這條斷龍捧出了養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