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已過, 天上飄著毛毛細雨,是撈蛤蟆骨朵最好的時候。
老姑奶奶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早上臨出門就吩咐了高陽, 讓他預備一口大缸, 裡頭蓄滿水,她要養那些零碎小東西用的。另吩咐銀朱做個網兜子,先上慈寧宮花園等著她。
從養心殿出來, 一路直奔隆宗門, 穿過造辦處後門再往西, 就是慈寧宮花園。
早前做宮女做答應的時候,是沒有閒情上這個花園來溜達的, 如今進了攬勝門, 就見前頭鬱鬱蔥蔥滿是翠柏, 那臨溪亭是臨池的水榭, 隻要蹲在平台上,隨手就能夠著水麵。
頤行和含珍一進園子, 就見銀朱拄著長柄的網兜,站在亭子前的廊簷下,那眼觀六路的樣子,活像個凱旋的將軍。忽然發現她們來了,用力揮了揮手, “主兒快來,這兒有好些呐。”
頤行拽著含珍快步過去, 登上平台一看,蛤蟆骨朵是不少, 一團團在水麵上旋轉,就著深藍的池水, 像零星分布的黑色漩渦。
可惜離得遠,就算探手去夠,也未必夠得著。不過這滿池荷花倒真是漂亮,這樣微雨的時候,花葉在水麵上輕顫,恍惚讓她回到了江南時候,尚府後園子就有個六七畝的荷塘,每年夏天她都在荷塘邊上消磨,荷花荷葉占據了她大半的少年時光。
老姑奶奶忽然有了賦詩的情趣,撐著腰清了清嗓子,“山中不聞管弦音,靜聽雨落竹葉聲。”
結果招來銀朱的質疑,“主兒,這裡沒有山,也沒有竹子。”
頤行咂了下嘴,“我說的就是個意境,意境懂不懂?”
銀朱似懂非懂點了點頭,朝北一看,“那兒有好些殿宇,主兒先上那兒逛逛去?”
含珍到底是宮裡老人兒,對這慈寧宮花園一應也都熟悉,哦了聲道:“那是鹹若館,是太後和太妃們禮佛的地方。主兒還沒逛過那裡,奴才陪您過去瞧瞧?”
反正那些蛤蟆骨朵離得遠,一時半會兒還撈不著,進了花園不到處逛逛白來了一場,頤行便攜著含珍和銀朱,一塊兒往佛殿方向去了。
其實宮裡頭建築都差不多,隻是屋頂分高低等級,形製不大一樣。鹹若館有正殿五間,進門便見一尊巨大的文殊菩薩像,三麵牆上高懸著通連式的金漆毗廬帽梯級大佛龕,每個佛龕中又有小佛一座,自上向下俯視著,乍見像走進了佛國,果真比寶華殿裡更加考究堂皇。
因是專屬太後太妃禮佛,頤行進香逾製,便每尊大佛前合什參拜了一番。從鹹若館出來,兩側有東西配樓,漫步在其間,倒真有置身佛寺的莊嚴氣象。
“其實宮裡後妃們都怪可憐的。”頤行從正殿前的台階上下來,喃喃說,“一輩子困在這深宮裡,沒有皇上寵愛,大多也無兒無女……”
正說著,不經意抬頭一看,遠遠見臨溪亭前站著兩個人,那個高個兒的正揮舞著她們的網兜,在水裡劃拉。頤行充分發揮了十丈之外能辨男女的眼力,看出那人是皇帝。
她惶然扭頭問含珍,“皇上撒什麼癔症呢?那是我的網兜!”
含珍則認為主兒現在該關注的不是誰拿了她的網兜,而是皇上移駕花園,陪她玩兒來了!
快快快,不能叫皇上等急了,忙腳步匆匆趕到臨溪亭前。
頤行招呼了聲萬歲爺,“您這是乾嘛呢?”
皇帝怔住了,他剛來的時候並未見到她的蹤影,以為她們已經回去了。這網兜撂在這裡,他原本是不想碰的,但瞧瞧水裡成團的蛤蟆骨朵,他也動了心思,想撈幾尾回去養養。
結果他胳膊剛伸出去,她就出現了,一副驚詫的樣子望著他,那眼神緊緊盯著網兜,仿佛寶貝落入了歹人之手。
皇帝遲疑了,手上忘了使勁兒,一頭杵進水裡,打得那小小的黑漩渦四散。
頤行唉喲了聲,“我好容易等得它們靠岸,就被您這麼一攪和,全亂套了!”
皇帝無措地回頭看了眼水裡,“這麼多還不夠你撈的嗎?”
頤行蹲在水邊看,見那蛤蟆骨朵像敲進熱湯裡的雞蛋,一瞬就變成蛋花兒分崩離析了。她沉沉歎了口氣,“您不知道吃瓜子兒,攢成一把扔進嘴裡才有意思嗎?”
“這東西又不是瓜子兒……”皇帝還在試圖辯駁,“大不了朕幫你撈,什麼時候撈夠了,你說話。”
他們你來我往鬨彆扭,身後的懷恩衝含珍和銀朱招了招手,示意她們退下。
臨溪亭裡早就預備好了兩張小馬紮,萬歲爺和純主兒要是累了,大可以在那兒歇歇腳。他們做奴才的最要緊一宗就是審時度勢,這時候再戳在他們眼窩子裡,就顯得不討人喜歡了。
可銀朱還是有些擔憂,邊走邊回頭,小聲嘟囔著:“咱們主兒這梗脾氣,回頭彆和皇上打起來吧!”
含珍說不會的,“其實咱們主兒比誰都聰明,平時看她閒散,不過是她不願意認真計較罷了。”
懷恩引她們遠遠站到含清齋前廊廡下,笑著說:“這話正是呢,主兒小時候雖皮頭皮臉的,可聰明著呢。咱們萬歲爺,有時候脾氣……那什麼些兒,遇上小主這種單刀直入的勁兒,比遇上夏太醫還管用。”
懷恩作為禦前總管,不好把話說得那麼明了,其中意思大家可以意會,不可言傳。
“那什麼”,無非是有點小矯情,帝王嘛,生來就是嬌主子,打小隻要鬨上一鬨,乾清宮都要抖上三抖的人物。雖然如今年長了,說話辦事都有分寸,但帝王威儀背後總有一股少年般的天真氣,即便到了今日,還是沒有完全消磨殆儘。
不過也是,才二十二歲罷了,若沒有如山的重壓,尋常人家這個年紀的少爺,大抵還在背靠父母考取功名呢。老姑奶奶是皇上少年時候的見證,兩個人在一塊兒,就還原成了一個六歲,一個十二。
多好的年紀,還擁有著相同的回憶……嘿,這是皇城裡頭任何一位嬪妃都沒有的殊榮,萬歲爺是屬於老姑奶奶一個人的少年郎,想想都美。
懷恩眯覷著眼兒,懷抱拂塵遠望著亭子前的兩位,看他們在一塊兒撈蛤蟆骨朵多和諧。一個執杆兒,一個拿桶預備接著,有說有笑地……咦,怎麼好像拉扯起來了?
是的,懷恩沒有看錯,皇帝是個從未撈過蛤蟆骨朵的人,明明騎射很厲害,但對於這樣孩子都能玩兒得很好的活動,卻如缺了一根筋般的手腳不協調。
頤行終於忍不住了,她說:“您到底會不會?”
一網兜下去,撈著區區兩條,皇帝大言不慚著,“這不是撈著了嘛。”
就這?老姑奶奶式的鄙夷毫無遮擋地掛在了頤行的臉上,“您是不是沒有政務可辦了?要不您回養心殿去吧,或是找軍機大臣聊聊邊關?這種小事兒不該勞您大駕,讓我來就成了。”
她要接過網兜,可皇帝不讓,“朕的政務辦完了,軍機大臣也沒有戰事要回稟,朕就要在這兒撈蛤蟆。”
頤行簡直覺得他馬不知道臉長,“可您撈得不好啊,您身為帝王,應該知人善任,讓我這個行家來撈才對。”
皇帝瞥了她一眼,“身為嬪妃,一點都不知道矜重自己的身份,還撈蛤蟆,叫人看見像什麼話!”
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頤行覺得他們是平等的,因為人之所謂的身份,不就是靠底下奴才烘托的嗎。皇帝光杆兒的時候又比誰了不起些?於是哈哈笑了兩聲,“您說我呐?您可是垂治九重的人間帝王,您在這兒撈蛤蟆就合乎身份了?我勸您儘早給我,讓我來撈給您看。”
您啊您的,敬語倒說得挺溜,但內容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皇帝有些不可思議,“你大膽!”
頤行乜了他一眼,這個時候就彆擺皇帝的譜了,撈蛤蟆的當口,不是誰的身份高貴,誰就應當執掌網兜的。
知道兵器就在眼前,卻不能儘興舞上一舞的難受嗎?要不是看他是皇帝,頤行早就衝他吆喝了――彆搶彆人的器具,想撈自己找工具!
真是沒見過這樣的人,雀占鳩巢還那麼蠻橫。她伸手想去夠,他卻一下子抬高了胳膊,很囂張地告訴她:“你胳膊短,何必自討沒趣,還是朕來吧。”
頤行氣得跺腳,“您撈了半天,才撈上來五尾,這要撈到多早晚?”
皇帝哼了一聲,“你很忙嗎?朕都願意在這裡陪你耗費一整天了,你倒拿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