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垂眼看著麵前的金錁子,心裡倒慢慢平靜下來,“純妃的意思是,和朕情比金堅。”
啊,萬歲爺果然是萬歲爺,能有這番深刻的理解,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懷恩臉上立刻浮起了大大的笑,“那主子爺,這就預備預備,過永壽宮去吧。”
皇帝頷首,換了件玄青雲龍的常服,這件衣裳顏色他穿著最顯膚白,腰上再配琉璃藍百鳥朝鳳活計,手裡搖上象牙折扇,站在鏡前端詳端詳,一個翩翩佳公子從天而降,對於眼光世俗的老姑奶奶而言,應當會感受到忽來的驚豔吧!
皇帝很得意,收拾了一番便心滿意足往永壽宮去了。一進宮門便見老姑奶奶彎著腰,站在簷下的大水缸前,穿一身蜜合色竹節紋袷紗袍,因身腰纖細,顯得那袍子空空的,有風一吹,衣裳便在身上搖曳。
大約感覺到背後有人,她不經意回頭瞥了一眼,就是那一眼,清冷出塵,有看破紅塵的疏離感,皇帝一下子就被這神情擊中了心房,如果老姑奶奶不開口,他可能會覺得遇見了世上頂好的姑娘,會有一段頂妙的塵緣。
然而老姑奶奶開口了,她說:“快來看我的蛤蟆骨朵。”
就像一麵琉璃忽見裂紋,皇帝的端穩一下子破了功,要在老姑奶奶麵前端出人君之風來很難,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皇帝不情不願走過去,往缸裡一看,那些小東西的身子顏色逐漸變淺,隱約浮現出淺灰色的花紋來,他嚇了一跳,“怎麼和先前不一樣了?”
老姑奶奶對他的欠缺常識感到些許失望,“黃毛丫頭還十八變呢,蛤蟆骨朵自然也會長大,它們已經長腿了,您沒看見?”
皇帝忍著惡心又看一眼,看完覺得今晚的晚膳可以省下了,“真難看,黃毛丫頭越長越好看,它們越長越醜。”
頤行說不啊,“圓眼睛大嘴,一臉福相,哪裡難看!”
皇帝已經不想和她討論這東西了,扇著扇子轉身往殿裡去,邊走邊道:“既然長腿了,就放生吧。離京之前千萬記著處置了,要不然回來就是一大缸蛤蟆,多惡心人的。”
頤行隻得跟在他身後進了殿內,本來今晚上沒準備他過來,沒想到含珍帶回了消息,她沒轍,隻好吩咐小廚房現預備起來。
他在南炕上坐定,頤行站在一旁伺候他茶水,喜滋滋地告訴他:“奴才把東西都收拾妥當了,隻等後兒開拔。”頓了頓問,“才剛含珍回來,說看見貴妃上您那兒去了,出來的時候兩隻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她怎麼了?難不成想跟著一塊兒上承德去?”
皇帝提起貴妃,就覺得無可奈何,一個在深宮中浸淫了多年,慣會打太極的人,因為她資曆相較彆的嬪妃更深,皇後被廢後就將六宮事物托付給她料理。原本她在細碎處利己的作為,他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自打上回處置懋嬪那事,她追到養心殿黑白顛倒的一頓邀功,他就徹底將她看輕了。
如果一切不是他親身經曆,或許真被她騙了,她一口一個是她知會老姑奶奶戳穿懋嬪,在他聽來簡直像個笑話。後來又因太後壽誕那出好戲,他是下定決心懲治她了,要不是為了讓老姑奶奶晉妃位,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重新起複的機會。
結果她今兒又到禦前來哭訴,是恭妃和怡妃誣陷了她,她可以不要攝六宮事的權柄,也要換得跟隨萬歲爺左右的機會。
擱在炕桌上的手緊緊攥起了拳頭,他咬著牙道:“朕最恨人要挾,也恨她搬出大阿哥來求情。大阿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母親,隻怕死了也不得安寧。”
貴妃為人怎麼樣,其實頤行也知道,可是有什麼辦法,一樣米養百樣人嘛,後宮不就是各路人馬大顯身手的地方嗎。
她也不知道怎麼勸他,半天蹦出這麼一句話來:“齊人之福不好享。”結果換來皇帝鬱悶的瞪視。
咦,好像說錯了……她窒了下,忙又補救,“您翻她牌子的時候不知道她是這樣的人,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剛說完,就發現脖子上多了一隻手。
乾什麼呀,他想掐死她?處境非常危險,她應該立刻跪下求饒才對,可她忍不住拱起肩,把他的手夾在臉頰底下,又驚又癢大笑起來,“快拿開……快拿開……”
皇帝對這樣的人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想罵她不知死活,卻被她笑得自己也忍俊不禁。
“你這糊塗蟲!”他忽然將手抽開,飛快移到她背後,順勢一收,把她收到懷裡,然後緊緊扣住了,說,“彆動,讓朕抱一下。”
頤行笑不出來了,身子拗出一個扭曲的弧度,使勁昂著腦袋說:“萬歲爺,我今兒剛給您送了金錁子……”
他說閉嘴,一手摁在她腦後,強勢將她的腦袋壓在肩頭,這樣方便自己靠近她……小小的人,令他心潮澎湃,那種心境像是一夜回春,忽然喜不自勝。
頤行還在試圖抵抗,“您彆亂來……”
“就抱一下,隻要你讓朕抱一下,朕就準你去外八廟。”
他知道什麼最能攏絡她,果然這話一出,她立馬老老實實抱緊了他,說:“萬歲爺,我多讓您抱一會兒,您答應讓我們家知願還俗,再嫁個好人家,成嗎?”
結果當然是不成,他垂下兩臂,啟了啟唇道:“放開朕。”
頤行聽了鬆開他,奇怪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您怎麼了?”
皇帝臉頰微微發燙,垂下眼睫道:“你不要輕薄朕,朕是不會從的。”
哇,這可真是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頤行立刻鬆開兩手,難堪地收了回來,然後抿了抿鬢角,轉身若無其事地踱開了,“我去瞧瞧,晚膳準備好了沒有。”
站在簷下,她儘情紅了臉,怪自己太容易輕信人,反著了他的道。
殿內的皇帝輕輕仰起了唇角,才剛她抱他了,雖然是他使了手段換來的,但原來強扭的瓜也很甜啊。
隻不過後來相處難免有點彆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晚膳豐盛程度的大幅縮減。
老姑奶奶弄了兩碗粳米粥,一碟醬蘿卜,兩個鹹鴨蛋。怕他吃不飽,還另外添加了一盤翠玉豆糕,一份糖蒸酥酪。
“吃吧。”她端著粥碗,舉著筷子說。
皇帝納罕地看看桌上菜色,“你不是說,晚膳要好好款待朕的嗎?”
她了聲,“整天大魚大肉什麼勁兒,您兩頓吃了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嚼穀,心裡難道不覺得有愧嗎?還是這個好,我們做妃嬪的晚上就進這個,因為怕身上帶味兒,對主子不恭,連條魚都不敢吃,這下您知道咱們有多不易了吧?”
各行有各行的難處,皇帝琢磨了下,勉強端起了碗。
反正老姑奶奶很滿足,她吃鹹鴨蛋,敲開一頭,筷子挖進去一通撬,把裡頭蛋黃掏了出來。
醃得入味兒的蛋,頂破了蛋清,金黃色的油花就一股腦兒奔湧出來,看著令人胃口大開。皇帝也學她的樣子把蛋黃掏出來,本想自己嘗一嘗的,可見她吃得眉花眼笑,猶豫了下,還是把蛋黃放進了她碗裡。
頤行意外地看向他,“您怎麼不吃?”
皇帝咬了口蛋清,神情冷淡,“朕不愛吃那個。”
她忽然有點心酸,“我額涅也是這樣,不喜歡吃鹹蛋黃來著……”
那圓圓的小太陽浮在粥碗上,油花慢慢擴散,她擱下碗筷,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