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儉似乎覺得酒樓裡上百人的士兵,都不足以殺死他們兩個,居然再次命令碼頭上的一隊人集結,向酒樓進發。
可就在他施令時,一道身影從二樓窗口躍下,遽然而至。
謝一身白衣,在銀色月輝下,越發清冷,他長刀橫在身前,冷眼望著張儉:“張大人,大戲開鑼,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張儉往後退,他周圍的護衛,儘數上前,擋住謝。
可一交手,張儉卻發現哪怕他身前擋著人山人海,眼前這個男人,依舊有在人群中來去自如的從容。
清明跟著從樓上躍下,隻是他沒去幫謝,而是堵在酒樓門口。
他將先前在樓裡的士兵擋在裡麵,並不狹窄的店門,此時卻成了無法跨越的地獄之門。不斷有人倒下,也有人跟著往前衝,清明舉刀砍翻一個又一個士兵。
這邊廝殺聲震天,碼頭上還少士兵似乎還沒來得及反應。
隻見揚州城的東西南北四個不同方向,居然同時在空中炸開了一團巨大的煙花,哪怕是在除夕夜這樣萬家慶祝之時,這樣的煙火依舊顯眼。
赤紅色的火光,將整個揚州城都要照亮。
“這是信號彈。”有眼尖的人,驚呼一聲。
突然從不遠處躍下幾個身著錦衣衛飛魚服的人,他們一路狂奔而來,遇人砍人,不留絲毫情麵。
待這幾人奔至謝身側,朗聲喊道:“大人,城外援軍已至,正在接手揚州城防務。大軍正全力趕赴碼頭,勢必助大人平定叛亂。”
謝似乎就在等著此刻,手裡長刀,再次劈開夜色。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清冷出塵的公子,反而如同從鬼蜮中走出的閻羅,殺人奪命,冷厲無情。
謝躍起時,衣袍獵獵飛揚。
張儉身前擋著的人,倒下一批又一批,他終於發覺了此人的可怕,可是在發現之時已經太晚了。
謝身形飄逸而敏捷,兔起鶻落,再配上凶狠無比的刀法。
每一刀斬下,都帶著淩厲殺氣。
鮮血飛濺,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氣味,一個個倒下的身影,終於讓有些人心底生出了膽怯,究竟擋在他們身前是人還是奪命的閻王。
就在一個士兵心生膽怯,胡亂擋了幾下,就被謝斬落兵器。
張儉身前終於出現了空檔。
他本就是護衛,
謝縱身上前,展現了比先前清明還要鬼魅的身影,一記凶狠刀勢斬下,順勢上前,抓住張儉的肩膀,緊接著他的長刀壓在了張儉的脖子上。
“退後。”他在抓住張儉的那一刻,就冷聲嗬斥。
錦衣衛等人也不再戀戰,迅速收攏至謝身側。
這些士兵先前可以毫不顧忌趙忠朝,卻不敢不顧忌張儉。就連張儉自己,都不會對自己的侍衛下必殺的命令。
謝將張儉交給身側錦衣衛,朗聲道:“揚州知府張儉,私開鐵礦,鑄造兵器,意圖謀反。如今首惡張儉已被拿下,爾等乃是揚州守衛軍,立即放棄兵器,棄暗投明。聽令者,既往不咎。”
“違令者,殺無赦。”
這些士兵很多都是揚州守衛軍,隻有一部分才是張儉自己養的私兵,此時聽到此話,早已方寸大亂。
謀反這樣的大罪,可是要抄家滅罪的。
沒有潑天的富貴,誰敢淌這樣的渾水啊。
有些膽小的還真就當場扔下了要搬的箱子,至於圍殺謝等人的,都是張儉養的私兵,忠心耿耿,此時依舊手持兵刃,向著他們。
謝見狀,乾脆躍向離他最近的一些箱子。
這些箱子本該是要搬到船上,隻是打起來之後,士兵們還沒來得及抬。
他手起刀落,一刀斬向木箱,箱子四分五裂,露出裡麵的動靜。
在周圍一層細布包裹下,簇新的兵器跌落在地上。
“九龍令在此,見此令如聖上親臨。張儉意圖謀反一事,認證物證俱在。我乃郢王世子謝,奉聖上密令暗訪揚州。諸將士棄暗投明,我必可保你平安無事。”
“據不放下武器者,待援軍到此,皆以謀反罪論處。”
況且就在這時,他們似乎聽到從四麵八方,聽到行軍聲、喊殺聲,越來越近,援軍似乎真的快要到了。
先前還心存僥幸的人,眼看著從箱子裡掉出來的兵器。
如今眼前這位大人居然是郢王世子,如今尊貴身份,援軍必不會是假。
一時間,眾多士兵眼看大勢已去,紛紛扔下武器。
幾個錦衣衛一邊挾持著張儉,一邊看著四周扔掉武器的士兵,心底禁不住焦急起來。
哪有什麼援軍。
他們幾個也根本不是什麼錦衣衛,就是謝身邊的暗衛,在揚州城門四個方向的信號彈被點燃後,他們裝作錦衣衛,前來報信,援軍已至。
幾個人一邊小心翼翼觀察四周,一邊忍不住望向自己主子。
謝依舊站在原地,臉頰在火光照耀下,平靜無波,看起來依舊胸有成竹。
直到平靜的湖麵響起巨大浪聲,已經放下武器的士兵忍不住轉頭望去,就見一艘艘大船,從黑色湖麵之上,披風斬浪而來。
大船的船頭高揚著旗幟,船上點燃的火把,將旗幟照亮。
那樣明黃的顏色,哪怕隔著很遠,依舊能看得清楚。
代天子巡按,那是監察禦史才會被授予的龍旗,當然,並非每個監察禦史都會被授予這樣的旗幟。
但是能被授予此旗的監察禦史,皆是聖上寵臣。
這次真的是援兵到了。
原本還在擔心受怕的‘假錦衣衛’真暗衛們,皆是鬆了一口氣。
一直被他們壓著的張儉,卻抬頭望向謝,聲音極嘶啞的說:“你以為你就贏了嗎?”
謝居高臨下,眼神輕慢在他身上一掃而過,“逆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你抓了我又如何,反正今晚有人給我陪葬。”張儉仰頭癲狂大笑。
謝冷漠的眼眸,在這一刻,仿佛被冰封住。
沈絳。
他們兵分兩路,他在碼頭設伏張儉和趙忠朝,而她去鐵礦營救那些被抓去當礦工的災民。
“你們留在此處,待見到禦史大人之後,立即讓他點一隊人馬,前去鐵礦支援。”
大船已到岸邊,援軍迅速下船,控製碼頭局勢。
溫辭安下船,幾個身著錦衣衛服飾的人上前,稟明情況。
其中一人說道:“大人,殿下已前往鐵礦救人,命屬下等人再次等待援軍,還請大人立即點一隊人馬,隨屬下立即追趕殿下。”
“殿下?”溫辭安皺眉,他下意識問道:“是哪位殿下?”
“是郢王世子殿下。”
*
沈絳沒想到,自己會被逼到如此地步。
他們依仗著護衛的身手強悍,將對方逼退,誰知他們的援兵居然到了。於是沈絳在逼於無奈之下,帶人下了礦井。
這個私礦,乃是個大礦,光是礦中的礦井就有二十來口。
而每個礦井之中,又被分為幾路甚至是幾十路。
隻要他們躲在礦井中,這麼多條路,這些人若是分散來找人,反而有利於讓沈絳他們逐個突破。
若是他們集合在一處找人,這麼多口礦井,這麼多條礦道。
沈絳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拖延。
她相信,碼頭之上肯定會是三公子贏得最後的勝利。
隻要她能拖延時間,贏得也一定會是他們。
“姑娘,我們去其他礦道,分散敵人的追蹤。”有護衛提議道。
沈絳當然知道這是和好法子,可是迷惑對方,可這樣一來,落單的人,肯定會有極大的危險。
她搖頭:“我們還未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所以現在先不要分散開。”
沈絳帶著人往礦道裡走,周圍濕滑的厲害,似乎有地下水滲透,偶爾有人不小心,差點兒摔倒。但他們也不敢點火折子,畢竟這很可能會引來追兵。
隻是他們越往裡走,才發現這條礦道似乎深不可測。
眾人從未下過礦井,此時四周又漆黑的過分,難免有些心驚膽戰。
直到前麵傳來沉重的呼吸聲,嚇得走在最前麵的人一下停住,護衛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前麵有聲音,好…好像是狼的呼吸。”
這些護衛各個膽識過人,讓他們與敵人搏殺,沒人會後退。
可是麵對已知的敵人,與麵對未知的敵人,這種差彆所帶來的恐懼,哪怕再說服自己,都無法一下子克服。
沈絳抿嘴:“此乃礦井裡的礦道,怎麼會有狼。”
“萬一是誤入的呢。”有人小聲嘀咕。
直到突然一塊巨大的東西扔了過來,沈絳喊了一聲:“躲避。”
她清泠的聲音在礦道中來回回蕩,過分柔媚的女聲,在這樣的鐵礦山中,顯得那樣特彆。畢竟礦工的勞作過於苦累,隻有男人才能忍受。
礦場從來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的聲音傳出去後,礦道深處,再次變得寂靜無聲。
沈絳蹲下,摸到了方才扔過來的東西,是一塊石頭。
她立即試探性的喊道:“是什麼人?”
對方並無回答。
沈絳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礦井裡有專門的通節竹筒排除井下瓦斯,因此在此處點燃明火,也並不會引發火災。
她手中的火苗點燃的一瞬,就看見前麵不遠處,十幾個穿著破破爛爛的人,躲在礦道的轉角那裡。
對方正一臉凶狠而冷漠的盯著他們,仿佛隨時能撲上來。
沈絳立即明白這些是什麼人,她輕聲問道:“你們是這個礦場的礦工對吧。”
“打死他們,這些人要把我們抓走。”突然有個人喊道。
沈絳眼看著他們要衝上來,生怕此處的動靜,傳到礦道的出口處,引來追兵。
她低聲道:“彆誤會,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救我們?你們肯定也是跟他們一夥的,想要殺我們,彆信他們的話。”礦工此刻似乎已經猶如驚弓之鳥。
不管沈絳怎麼解釋,他們都不願意相信。
沈絳想到那個龔先生,看來是他將礦工趕到了礦井下,或者應該是以什麼理由,將這些礦工騙到了礦井之下。
現在這些礦工看見他們,就以為他們是壞人,要來害人的。
就在沈絳著急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問道:“你們當中可有楊西村的人?”
沒人回應她。
沈絳又問:“我知你們都是流民,本想在揚州重新開始生活,卻被人強行奴役到此處挖礦。此乃揚州官員私開的鐵礦,現在朝廷派欽差大人來徹查此事。所以你們不要害怕,隻要你們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帶你們出去,帶你們回家。”
“胡說八道,朝廷欽差都是男人,哪有女欽差。”
沈絳說:“欽差大人現在正在揚州碼頭上,因為你們所開鐵礦,鐵礦石鑄造的那些兵器,今晚就被運出揚州。欽差正在阻止那批鐵器被運走,這些讓你們挖礦的人,還想在除夕夜下毒害死你們。”
“龔先生,今晚是有人要來害我們。”
又是那個聲音響起。
沈絳明白對方可能是這十幾個人的領頭,於是她耐著性子說:“你也說了,我是女子,我若是不為了救人,何必這麼大費周章的下礦井害你們。”
果然對麵又安靜了下來。
沒一會兒,這個聲音再次響起:“你為何要救我們?”
為何?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也要來救一幫與她毫不相關的人。
沈絳望著對麵,雖然依舊是一片黑暗,可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仿佛生出一個個清晰的輪廓,那些輪廓漸漸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
她說:“因為有個少年與我說,他的阿爹,還有石頭阿爹,小豆子阿爹,二柱阿爹,鐵蛋阿爹都不見了。這些孩子們,都很想再見到自己的阿爹。”
“所以我來救你們,我想讓石頭、小豆子、二柱、鐵蛋,對,還有那個叫丁卯的孩子,都能再次見到他們的阿爹。”
先前那個與她有一麵之緣的孩子,叫丁卯。
“你說丁卯?”那個人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沈絳聽到他聲音明顯變了,立即問道:“你認識丁卯?”
那人道:“之前有個礦工重病去世,臨終前,他與我說,他兒子叫丁卯,若是我能從這裡活著出去,便讓我一定去看看他的娘子和孩子們。”
沈絳心神俱顫。
這一瞬,她眼眶酸澀,仿佛有東西要奪眶而出。
她眼前出現了那個孩子殷切盼望阿爹回家的神情,而他的願望卻早已落空。
“你真的是來救我們的?”這人再次問道。
這一次,沈絳的聲音無比堅定。
“是。”
*
沈絳這才知道整個礦井裡,居然隱藏著上千名礦工。
他們所在的這個礦井,其他礦工都還分布在彆的密道。
沈絳依靠著這個年輕男人的幫助,將這個礦井裡的礦工全都聚集在一起,她說:“現在我們有了自保能力,隻要守在這裡,就一定能等到援兵。”
這些礦工手中雖沒有兵器,卻有鐵錘、鐵鍬還有鐵鑽,這些開礦的工具。
因為得知沈絳見過流民莊子裡的人,好些人都想問她,自己娘子和孩子的下落。
可沈絳隻是見過一個小孩子,並不知道這些。
她安慰眾人:“隻要我們現在守住,就能等到援軍到來。到時候我保證,你們所有人都可以回家,回到你們親人身邊。”
提到親人二字,這些沉默而寡言的漢子,眼角都有些淚意。
沈絳看著這些人,就知道他們在鐵礦中的生活,肯定極不好過。
明明今日是寒冷刺骨的寒冬,可是他們身上居然隻穿著薄薄一層的夾襖,有些人的衣裳早已經破破爛爛,各個臉頰都瘦削而凹陷,可見長期都吃不飽飯。
直到一個外出探查的侍衛回來,帶著驚喜聲喊道:“燒起來了,外麵燒起來。”
沈絳大喜,問道:“怎麼回事?”
“我聽到礦場裡有動靜,剛到礦井口,就看見外麵火光衝天。”
“會不會是援軍到了?”有個人急不可耐的問。
沈絳立即點頭:“很有可能。”
於是她帶著眾人前往礦井口,侍衛們在前,礦工們走在後麵。
眾人一到礦井口,就看見遠處的夜幕中,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將整個天際都映亮了。
沈絳再不懷疑,立即帶人,一路狂奔至著火處。
原來著火的地方,就是礦工們所住的工棚,現在工棚在火舌的吞噬下,快成為一片廢墟,這些工棚都是以草木所建造,極易著火。
而此時礦場守衛正與幾人在搏鬥,沈絳一眼就看見了其中一人。
“三公子。”
沈絳帶來的人,以為真的是援軍到了,各個振奮不已。
就連那些礦工這時候,都毫不猶豫拿起自己的鐵鍬、鐵鑽,揮舞向那些守衛。這些守衛平日待礦工如野狗,絲毫不留情麵。
礦工如今反擊起來,也是絲毫不留餘地。
因為他們隻有一個信念。
回家。
他們要回家。
濃稠夜幕,火光衝天,他一直在尋找的那道纖細身影,猶如從天而降,她的臉沐浴在漫天赤紅火光,明豔嬌麗,粲然一笑,便如天地萬物複蘇。
謝一把抱住沈絳,低頭匆匆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沒事。”
說完,他抱著她轉了一圈,輕鬆躲開一把劈向他的刀。
原來謝到了此處,就發現這些守衛正在滿礦場在找人,看起來是沈絳帶著自己的人丟起來了。
於是他也不著急,讓擅長隱匿的清明,去廚房偷了了點油過來。
待他們一把火點著了工棚,這些守衛全部被集中到工棚這裡。
而沈絳他們看見大火後,也急急趕到這裡。
謝這一招守株待兔,倒是把他要找的兩撥人,都輕鬆找到。
沈絳這次才發現,他身邊居然隻有幾個人,她有些震驚道:“你隻帶了這麼幾個人?”
謝如實道:“太著急來找你。”
沈絳怒道:“你真是不要命。”
謝望著她:“我隻要你。”
天大地大,他隻要一個沈灼灼。
周圍烈火焚燒聲,刀兵相擊聲,怒吼聲,慘叫聲,交織在一處,可他們彼此眼中卻仿佛隻有對方。
一次又一次,他們都在守護彼此。
沈絳輕笑:“這一次,我又要與你生死與共了。”
周圍的拚殺還在繼續,沈絳和謝加入之後,戰局再次兜轉。
直到一陣馬蹄聲越來越近,一聲一聲,像是刺激著每個人的耳膜。
有個護衛轉頭,就看見身著官兵製服的人,在黑幕中列隊而來。
這次援軍真的到了。
而礦場守衛也振奮不已,直到最前的一人拿著銅吼,喊道:“揚州知府張儉,私開鐵礦,鑄造鐵器,意圖謀反,現已被伏,爾等礦場守衛,還不束手就擒。”
剛才還振奮不已的礦工守衛,本以為是自己的援兵到了,如今卻乍然得知這個消息,居然有人連兵器都拿不出了。
待這些士兵到了跟前時,迅速開始上前緝拿這些守衛。
而最前方騎在馬背上的一人,下馬而來。
沈絳看清楚對方,居然是溫辭安。
眼看著溫辭安真的還活著,她終於露出笑意。
可她沒想到的是,溫辭安在走到她跟前,突然跪下,朗聲喊道:“微臣溫辭安,護衛來遲,請殿下恕罪。”
身後的士兵,悉數跪下。
沈絳望著眼前這跪成一片的人群,聽著他們口中高呼,殿下。
她緩緩轉頭,望向身側站著的人。
他們跪的是自然不是她。
那便隻有始終站在她身邊,始終護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沈絳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他,終於身側的人也緩緩轉過頭,兩人四目相對。
周圍的聲音忽然如潮水般褪去,一切聲音都被沉入那無邊無際的深淵,隻有她的心跳,越發越急促,那種劇烈至瀕死的速度,讓她不得不開口。
“殿下。”
她的聲音那樣冷靜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