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是國子學武科典正,國子學祭酒郭攀就是她的頂頭上官。頂頭上官委托,她自然是要照辦的。
“林典正請講。”徐靜書端端正正坐好,將雙手放在膝頭。
“這又不是在書院,不必這麼規整,”林秋霞“噗嗤”一笑,“聽段玉山說,你這兩年在明正書院,門門功課都拿乙等膏火銀。郭大人覺得,以你的資質,這事很不對勁。便托我問問,這中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
國子學祭酒郭攀德高望重、見多識廣,看人自算是通透到能窺一斑而見全豹。方才席間兩次對詞下來,他從徐靜書的敏捷反應與工整對仗中已能大略看出她的學養水平。
在他看來,旁的科目不說,至少“書科”這門,徐靜書的實力至少在她們這屆八十名學子中能排前三甲。
徐靜書所就讀的明正書院乃官辦,與林秋霞、段微生任職的雁鳴山武科講堂一樣,是歸屬國子學管轄的。作為整個國子學的主事者,郭攀貴人事忙,自然不會清楚了解每個學子的詳情。
但每年的膏火銀要從他老人家手裡劃撥出去,能領膏火銀的學子名單當然也要經他批複。雖他通常隻是匆匆一眼掃過,年紀大了記性也沒多好,但對於名列前茅的學子姓名還是會有印象的。
所以在聽段玉山說“徐靜書是明正書院的學子”,再聽段玉山對她的評價後,郭攀大感詫異。
因為他對“徐靜書”這個名字,居然毫無印象。按說這樣出色的學子,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兩年來無一門功課名列前茅。
“這位老人家在有些事上莫名倔強。發覺有個不得了的好苗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整兩年,他卻一無所知,你品品他是個什麼感想,”林秋霞伸手取了顆櫻桃果放進口中,笑眼溫柔彎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明正書院在報送膏火銀名單的事上,是否存在惡意打壓某個學子的不正之風。”
林秋霞武將出身,如今又是武科講堂的典正夫子,說起正事來就沒什麼彎彎繞。
“沒有的沒有的,”徐靜書嚇了一大跳,重重搖頭,晃得發間步搖清脆作響,“每月小考和年底大考都會張榜公示考績和排名,若有人對自己的考績存疑,可以按規程到山長處提請稽核答卷,膏火銀都是按考績領的,沒有舞弊或打壓的事。”
嚇死了,若是因此連累書院夫子們和山長被祭酒大人誤以為在徇私舞弊,那她罪過就大了。
“那你……?”林秋霞淡笑挑眉,靜候下文。
“我,我因為某些緣故,前兩年的所有考績都隻不上不下。”
林秋霞蹙眉:“是不是夫子們教學的方式不適合你?”
“書院夫子們教得都很好,是我自己的問題,”徐靜書趕忙強調,“今年就考得很好了,真的。前幾日的二月小考,我除了卜科乙等,其餘五門都能拿甲等。”
每回小考結束,她都會在一旁聽著同窗們對題,算得很準的。
“若我沒記錯,你們的二月小考,昨日下午才考完最後一門,”這下林秋霞更驚了,“昨日才考完,你怎麼也要後天休沐結束回書院看了榜單,才能知道考績結果吧?”
徐靜書也不好說自己“掐算了兩年早就輕車熟路,輕易不會算錯的”這種話,隻能垂下小臉弱聲囁嚅:“若、若林典正不信,後天可以讓人去書院看榜。”
“你彆說,我還真會去,就瞧瞧你這小姑娘是不是真這麼神,”林秋霞笑了,“鐵口直斷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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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有來有往聊了一會兒後,氣氛便稍稍鬆弛了。
林秋霞托腮笑望著對麵的小姑娘,感慨道:“哎,你這身世,倒和我差不多。我也是家中兄弟姐妹多了,爹娘養不了,便隻能自己出來掙個前程活路。咱們這種情形,是比彆人難些。但咱們比彆人能扛,對不?”
“對!”相似的出身境遇讓徐靜書覺得她十分親切,說起話來也沒先前拘謹了。
“彆說,我瞧著你這性子,與我十幾歲求學時還真有幾分相似。那時我也膽小怕人,說話都不敢大聲。”
“可、可你後來成了大英雄,很勇敢,很威風,”徐靜書羨慕又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小小聲聲道,“而且你對成王殿下……”
林秋霞笑著扶額:“你覺得我對殿下很凶?”
“不,不是凶,”徐靜書斟酌了一下措辭,“我可以問個……冒昧的問題嗎?”
“嗯,你問。”
“你為什麼,不允殿下的求親?他待你……”她雖說不上個什麼道理,但總覺成王極其心愛林秋霞,而林秋霞對成王,也並非無意。
“他待我很好,我也傾心於他。但他生來是參天大樹,我不能像藤蘿那般的姿態去依附於他,”林秋霞抬起笑眸望著湛藍碧空,“我得將自己也站成一棵樹。”
然後,底氣十足地與他枝葉交覆、根莖相連。
這才是兩個人相攜白首的,最好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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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有雲“醍醐灌頂”,就是人有時會在某個瞬間,沒什麼道理地突然就開悟了。
林秋霞的話仿佛打通了徐靜書的任督二脈,長久困頓於心的某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鬱結在這個霎時突然清明。
當年在萬卷樓她就想好要早些謀職自立,儘早結束在姑母家吃閒飯的日子。
隨著時間推移,這個念頭在心中越來越堅定,甚至不知不覺摻雜了些許說不上來的偏執與倔強,就是無論如何一定要走這條路。
她自己一直沒明白這偏執與倔強從何而來,直到聽了林秋霞的自述心路,她開悟了。
她也不願像柔弱的藤蘿、菟絲那般,始終以依附的姿態站在表哥身旁。他始終以兄長的姿態在予她庇護、照拂,她卻不想隻是他的小妹子。
她不知這非分妄想是從哪一日開始滋生的。
但她知道,她很想有一天,能頭頂著天,腳踏著地,站得直直的走到趙澈麵前。
哪怕那一天要很久才來,也沒有關係。
若那時他已嬌妻美眷、兒女成群,她便坦坦蕩蕩告訴他:謝謝你。因為你,我成了和那你一樣美好的模樣。
若彼時他心上、身側也無旁的姑娘,那她就會告訴他——
你是我年少的心事。如今我終於美好如你,你願不願牽住我的手?
無論最後會得到怎樣的回應,於她,那都是最好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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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靜書匆匆向林秋霞執了辭禮,隨手抓了一顆櫻桃果塞進口中,就往半山亭的方向跑去。
侍者還在先前的地方肅立,見她去而複返,趕忙見禮。
徐靜書顧不得回應,努力平複著紊亂呼吸,一步步走向亭中。
趙澈正在悠閒喝茶,麵前那盤櫻桃果已空了小半,顯然一直很耐心在這裡等她回來。
聽到腳步聲,他將手中杯盞從唇畔拿開些,卻並未放下,隻是偏過頭來,試探地問了一句:“表妹?”
徐靜書沒有應聲,隻把心一橫,拎起裙擺大步邁上亭前石階。
她步子又急又快,渾身裹挾著前所未有、與她長相做派全然違和的凶猛氣團,一陣風似地衝步上前,傾身在他唇上飛快一啄。
猛兔撲虎,大約也就是這樣了。
緊接著,她眼疾手快地從桌上盤中又抓了一顆櫻桃果,頂著快滴血的大紅臉將它塞進趙澈掌心。
她力持鎮定地將雙手背在身後,眼神卻忍不住遊移,根本不敢看趙澈的表情。“說,說好的,收、收下這顆,你、你就同意了哦!”
趙澈茫然以指尖撚了撚手中的果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方才……那是什麼?”
那是徐靜書偷偷蓋的章。是即將成年的少女怯軟的秘密。
是心懷僥幸地偷偷希望他能等一等。
等她長成最好的模樣時,來牽他的手。
“我、我拿果子碰了你一下,”頭頂快冒煙的徐靜書瞪著亭外扶疏花木,睜大眼睛說瞎話,“而已。”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能做的,最最膽大妄為的混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