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時間說起來很長, 可對明正書院武德二年春入學的那屆學子們來說, 懸梁苦讀的最後一百多個日夜,幾乎就是彈指那麼一揮。
大家從童稚蒙學,到十一二歲進明正書院, 又經三年的砥礪淬煉,終於在武德四年十一月廿七這日, 將自己寒窗十年的所有累積密密麻麻落於字紙,憑那一張張師長苛刻審閱的答卷,徹底告彆懵懂的歲月。
十一月廿七下午, 遞交此次大考的最後一門試卷後,對徐靜書來說,在明正書院三年的求學生涯就此終結。
徐靜書拎著鼓鼓小行囊回到信王府才申時, 但冬日天黑得早, 此刻天色已然灰麻麻了。
自六月底成年加冠後,她刻苦得險些要以書院為家,期間總共就回來過三次。今日回得匆忙, 灰頭土臉風塵仆仆的, 門房當值的兩名新來的竹僮第一眼都沒能認出她是表小姐, 差點將她攔在外頭了。
等她回到西路客廂將東西放好, 又簡單梳洗換衫, 便要去承華殿行歸家禮。
念荷道:“今日冬至, 長慶公主府發了帖來, 殿下與王妃殿下一早就過去赴宴了。”
於是徐靜書便直接去涵雲殿向孟貞行禮。
因為趙誠銳的命令, 孟貞至今還是不能出府。加之趙蕎又在夏日裡隨趙澈出門遊曆, 她跟前便隻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六姑娘,平日裡若徐蟬有事不在,她連個能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徐靜書的到來讓孟貞非常開懷,忙不迭命人加菜,要留她在涵雲殿用飯。
徐靜書知她苦處,自然不會拒絕,趁著等待開飯的閒時,便陪著她在暖閣裡說說話。
“不是今日下午才考完最後一門麼?怎不留在書院好生歇歇,明日再回來也不遲啊。”
在孟貞含笑念叨時,侍女上來為徐靜書奉了茶。
徐靜書端起茶盞,兩眼彎彎:“同窗們約著要去鎮上喝酒玩樂,明日還要去哪裡玩,說是慶賀大考結束。我想著要下月中旬才放榜,這會兒也沒什麼好慶祝的,便趕緊回來了。”
“你這傻孩子!雖口頭說的是慶祝大考結束,可誰不知那就是個由頭?去年此時,連咱們那交了六門白卷的阿蕎都和同窗們玩樂好幾日才回呢,”孟貞笑睨她,“大家同窗三年,眼見著就要各奔前程了,難得有閒工夫一起喝頓酒告個彆,偏你一人不去,人家會不會覺得你不合群?”
徐靜書倒了杯熱茶抿了一口:“貞姨不必擔心,我不合群都三年了,若這會兒突然合群,不單我彆扭,他們也彆扭啊。而且不隻是我一人沒去的,也有好些個同窗是考完就走,要趕著回去準備開春考官的。”
這些考完就走的學子幾乎都是出身寒門,沒有宗族姓氏的蔭庇護持,也沒有後顧無憂的退路,哪怕隻一個時辰的玩樂都會讓他們忐忑不安。
“你個小摳門兒,”孟貞拿指尖在徐靜書眉心親昵一點,取笑道,“怕是舍不得花錢吧?”
同窗們相約去吃喝玩樂,開銷自是要大家平攤的。
“摳門小氣自然是有的,”徐靜書笑意赧然地聳了聳肩,“但更重要的是,書院大考雖結束,我卻還是不能有一日懈怠。貞姨您想想看啊,明年開春考官那陣仗得多嚇人,可比書院大考難百倍去了!”
大周建製整四年,各地州府文武官考為一年一次,但京中卻是兩年才一回,明年開春那場,是立朝以來京中第二次官考。
這回的應考者不但有京中及各州府官學今年底結業的新學子,還有武德二年考官未中、臥薪嘗膽兩年後又卷土重來者,甚至會有早些年在戰亂中投考無門、如今重振抱負的滄海遺珠們,應考人數之龐大可想而知。
偏偏官考的日期與國子學招考的日期有兩日重疊,這就意味著今年考官未中者是沒法子轉去再考國子學的。想要轉去投考國子學,或者投身各地州府官考,那得再等一年;若還是矢誌不渝要在京中考官,更是要再等上兩年。
所以對徐靜書來說,開春後的那場官考是要拿出血氣拚儘全力硬仗。她沒有時間與同窗們對酒當歌、痛哭揮彆,沒有時間追憶過去三年裡的心酸與疲憊,必須立刻打起精神做準備。
若然明年考官失敗,她這三年的種種盤算與努力就要變成笑話。再多耗一個兩年,她是真的耗不起。
“其實便是你明年沒能考中,府中也不會介意再多照拂你一兩年。可你是個有誌氣的小姑娘,”孟貞感慨望著她,笑得有些苦澀,也有欣慰,“若我年少時能有你一半,如今就不會是這般下場。像你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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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徐靜書獨自步出涵雲殿,背著雙手,慢悠悠走進初冬夜色裡。
半年前加冠那夜從涵雲殿出來時,也是走的這條路。此刻徐靜書再重走這段路,就難免生出些低落感慨。
那夜沿路有夏蟬嘶鳴,頭頂有皎潔銀月高懸,身旁有芝蘭般高華的少年。
今夜月在雲後,寒風輕響,地上隻依稀一道模糊孤影。
徐靜書停下腳步,怔怔看著地麵出神。
這半年她很忙,回來得也少,隻能從徐蟬、孟貞與念荷的口中零碎聽來些關於趙澈的消息。
她知道他先去了地方勢力最為頑固且錯綜複雜的允州,接著又去了盛產茶、絲但地處偏遠的遂州;到秋日裡,他過了瀅江,去探訪了相對富庶的上陽邑,又穿過欽州去了與中原隔著崇山峻嶺的利州。
半年的時間不足使他的足跡遍及國境的每一處,所以他所行的每步都不是信馬由韁。這些地方的民生現狀都有其典型之處,能使他從中窺一斑而見全豹。
敏慧如徐靜書,光憑他這路線就能明白他心中有多大的天地。
她很高興自己偷偷喜歡上這樣出色的一個人。因為知道他終將光芒萬丈,所以她也才不知疲憊地埋頭向前。
但她又時常會忍不住替他提心吊膽。
因為他每次托人送回的信都是由段玉山執筆,通常隻寥寥數語,簡單說自己身在何處、接下來又要去往哪裡則罷;而隨信給府中眾人帶回的各地特產,也多是趙蕎或趙渭挑的。
種種跡象讓徐靜書和大家一樣,認定這半年下來他的目力仍未完全恢複。
徐靜書緩緩蹲下,伸出食指虛虛點地,戳了戳自己影子旁邊不存在的另一道身影。
“看不見,就不能偷偷躲起來吃甜食了,真是可憐哦。”她皺了皺鼻子,小聲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