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 小寒。
卯時過半,案頭那支燃了通夜的長明燭火光漸弱, 燭芯軟搭搭一低頭栽進燭油裡, “滋”地一聲後, 火苗徹底熄滅。
徐靜書這才從書冊中抬起頭, 反手揉著僵到發苦疼的後頸, 借著透窗的薄薄青光將案頭的書冊、字紙收拾齊整。
這半年她在書院的時日多,與她同住一間學舍的幾名同窗也是拚起來不要命的,於是她便習慣了沒日沒夜的苦讀,通常都到醜時之後才睡,天不亮又要去講堂,每日也就睡兩三個時辰。
從書院回來近半個月, 她還是習慣這般作息, 昨夜捧了從萬卷樓帶回的《九域勝覽》看,一不留神竟看了個通宵達旦。
伸手探了探桌角處的茶壺外壁, 觸指冰涼,顯是不合適再喝了。徐靜書無奈地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起身走出寢房。
打開房門的瞬間,撲麵而來的寒氣讓她忍不住一個激靈,飛快將門抵回去, 隻留一道縫隙。
透過窄窄門縫, 徐靜書看到幽暗天光下有白絮紛揚, 心中頓生歡喜。
不過那歡喜隻是短短一瞬, 很快就熄滅了。
鎬京終於迎來今年第一場雪, 那個說要踏雪而歸的人,卻仍不知歸期。
徐靜書無奈輕歎,立時有氤氳白霧逸出唇間。
****
正當徐靜書打了熱水來洗漱時,念荷也起了。
“表小姐起這麼……”念荷突然住口,瞧著她身上的衣衫直皺眉,“不對,怕是一宿沒睡吧?衣衫都還是昨日那身!雖說讀書要刻苦,那也不能這麼熬啊!都多少天沒見睡個整覺了。人又不是鐵打的,不睡覺哪成?”
這幾年都是念荷在照應她,兩人相處得很是親近。念荷較她年長,又是看著她從個瘦瘦小小的蘿卜丁長起來的,對她自是真心實意的心疼關切。
徐靜書向來是很知道好歹的,明白念荷氣呼呼念叨是出於關心,便嘿嘿笑著湊上去,攬住她的肩賣乖。
“唔,是是是,我知錯了。”一麵說著,她就支著腦袋去蹭念荷的臉頰。
念荷被她這舉動鬨得好氣又好笑,輕輕跺腳:“後天還得去書院看榜,若還像往年那樣要去山長麵前領膏火銀,同窗們看你這模樣指定要笑話的!原本漂漂亮亮的臉蛋,這都蔫兒得都沒血色了,那眼下的烏青……”
“那不能!在書院時大家是一個賽一個的憔悴,每日能記得洗臉梳頭就不錯了,誰好意思笑話誰呀?”徐靜書滿不在乎地笑著揮揮手,“刻苦的讀書人,不興攀比外貌美醜,比的是腹有詩書氣自華!”
“聽不懂,”念荷沒好氣地笑睨她,“總之,表小姐今日怎麼也得好生補個覺,不然我……我就去王妃殿下那裡告狀!”
徐靜書以往雖睡得少,但像今日這般熬到天亮卻也是前所未有的。於是她點頭應下:“睡睡睡,吃過早飯我就睡。”
“那咱們可說好了啊?到時我在床前守著,免得表小姐又躲在被窩裡接著看書。”
“彆啊,若你在旁守著,我怎麼睡得著?”徐靜書想了想,“這樣吧,我現下就將書還回萬卷樓去,沒書了總不會躲在被窩看,是吧?”
念荷知道她的習慣,她房裡那些書早已讀過,通常不會再看第二遍。這幾日夜裡讀的書都是從萬卷樓拿回來的。
“成,那我這就去大廚房取早飯。表小姐快去快回,免得飯菜涼了。”
****
下雪天的天色黑沉沉,風聲嗚嗚,像隨時會平地蹦出個妖怪。
這樣的天氣裡,若非必要,各院的人都不會出來溜達。
估摸著不會被人瞧見,徐靜書便也懶怠換衫,就著昨日那身衣裳,攏了件連帽披風就出了客廂院門。
原本該拿把傘出來的,可她不願撐傘凍著手,就這麼頂著風雪一路貼著牆根往萬卷樓跑。
小竹僮揉著眼睛來應門,見徐靜書的模樣,頓時瞌睡都沒了,哈哈哈就笑開。
這小竹僮在萬卷樓幾年了,徐靜書來的次數多,又無盛氣淩人的架子,兩人時常會寒暄笑談幾句,也沒太多拘束。
“不許笑,”徐靜書隨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頗為灑脫地撣撣發間碎雪,“讀書人嘛,不拘小節乃名士風範。”
將那冊《九域勝覽》交還給小竹僮後,徐靜書並未逗留,邁開小步又跑出了萬卷樓。
跑過含光院大門口時,她習慣地扭頭瞥了一眼,卻當場呆滯在風中。
平勝舉著傘站在門前石階的上風口,遮著一襲墨色狐裘的趙澈。
刺骨的風呼呼從耳畔刮過,徐靜書卻半點不覺寒冷,反而恍惚如在夢中。
她攏在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絞緊,使勁眨了眨眼,定睛再望。
透過紛紛揚揚的如絮碎雪,那道頎長身形竟仍舊立在這沉喑天光下。
雖不知他這半年的遊曆過程中都經曆了什麼,但徐靜書隻這麼遠遠一望,就能覺出他周身氣質與半年前的不同。
半年不見,那俊秀麵龐已不似從前那般白如冠玉,轉成淺淺銅色,這使他的五官多了幾分深邃英朗之感。
他從雲端之上走進紅塵風煙,便如一柄從未出鞘的寶劍從新經了砥礪淬煉,到今日歸來,他更加篤定從容,也愈發顯出崢嶸鋒芒。
恍惚間,他唇角輕揚,含笑的眼就那麼直直望了過來。
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澄定灼灼,如盛了一天星河。
徐靜書雙頰驀地發燙,彎了眼抿出笑意,舉步就往他跟前去——
才走了兩步,她猛地止住,後知後覺地瞪大了眼,拉起兜帽蓋住腦袋,掩麵激奔。
見鬼的“腹有詩書氣自華”!
見鬼的“名士風範”!
倉皇逃竄中,徐靜書心裡有個可憐小人兒不停悲愴嗚嗚,以頭搶地。
跪求平勝不要多嘴,千萬不要向他細細描述自己此刻邋裡邋遢、形容不整的瘋婆子樣!
啊啊啊啊啊!不想活啦!
****
徐靜書一路跑回自己的寢房,撲進被褥間絕望打滾。
雖說她知道趙澈看不見,可方才以那麼醜的模樣出現在他麵前,她還是尷尬到抓狂。
一直以來,她大半心思都撲在讀書上,對自己的外貌、裝束也不大在意,平日隻以乾淨爽利為要。雖偶爾會因疲憊而稍稍怠惰打理形容,她也沒覺得無法麵對旁人。
可方才在含光院門口對上趙澈目光的瞬間,她不可抑製地生出了絕望的羞恥感。
怎麼可以!用那副模樣!出現在偷偷喜愛的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