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蕎笑嘻嘻出言提醒:“如今不是段典正啦!年初段大人被調離雁鳴山武科講堂,眼下在鴻臚寺任九議令,連升兩等呢。”
徐靜書慌忙致歉:“啊?我、我不知道這事,失禮……”
“無妨的,”段微生不以為意地笑笑,“私下裡本也不必拘這麼多禮數。”
此刻有段微生與趙蕎在,趙澈自然還是要裝作看不見的。他淡淡垂眸,淺聲道:“阿蕎你彆打岔。段大人公務繁忙,今日很難才請到他來指點的。”
“哦。”趙蕎趕忙拿瓜子堵住自己的嘴。
“此次考官,京中不知多少人托門路想請我堂兄指點,他卻隻應過恭遠侯沐家與世子這兩回請托,小徒弟你可彆光顧著害怕,機會難得啊。”
“多謝段大人,多謝玉山夫子。”徐靜書站在桌案前三步遠的位置,兩手捏著衣擺,如臨大敵地咽了咽口水。
見她緊張,段微生輕聲笑歎:“官考堂辯的題目通常不脫近期時事,聽說你甚少出門,隻怕在題麵上就要吃虧些。但世子同玉山都提了,說你對文本法條極其精熟,所以你堂辯時務必揚長避短。”
徐靜書點點頭,虛心求教:“如何揚長避短?”
“彆被主考官的題麵牽著走,拋開事件,去打事件本質裡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拿文本法條去套,但凡發現套不進去的地方,那就正是可以駁倒對方的點。能理解嗎?”
徐靜書是個慣能觸類旁通的腦子,立刻就明白了他說的方法:“明白了。”
“好,那現在我來充作你的堂辯主考。”段微生道。
“段大人請。”徐靜書快將衣擺捏成鹹菜了。
段微生略有些擔憂地瞥了瞥她手上的動作,徐徐開口:“利州邊境的金鳳雪山背後有‘紅發鬼國’,與我大周言語不通、我朝對其也一無所知。從前朝起,‘紅發鬼大軍’便時常越山犯我邊境,意圖不明,此事你可知曉?”
“略知一二,”徐靜書慢慢直了腰身,將雙手到身後,脆聲答,“原是恭遠侯沐家自發組暗部府兵抵禦‘紅發鬼大軍’越境滋擾,大周立朝後,嘉陽郡主接任利州都督,便改由利州軍府麾下官軍鎮守金鳳雪山。”
段微生頷首,又道:“去年秋,循化沐家代家主沐霽昀與其堂叔沐青澤二人聯手,主動越過金鳳雪山進入‘紅發鬼國’地盤,活捉三名紅發鬼兵卒押送進京,交由鴻臚寺九議令設法與其互通言語。皇帝陛下原本有意對這二人及沐家大行封賞,朝中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對此,你如何看待?”
“請問,支持者為何支持?反對者又為何反對?”徐靜書負手立在正中,雖腿還有些發顫,眼神卻漸漸清明澄定。
見她應對思路清晰,氣勢也較先前大有不同,段微生眼中那點擔憂總算慢慢散去。
“支持者認為,待九議令通釋‘紅發鬼國’言語後,有助於我朝了解對方頻繁犯我邊境的原因與意圖,甚至可能從這三名紅發鬼的口中知曉對方疆域、建製、兵力、民情等重要信息。掌握這些後再籌謀是戰是和,便是有的放矢,因此沐家二人於國有功。”
段微生接過段玉山遞來的茶盞,慢條斯理淺啜一口,才重新看向徐靜書。
等待的間裡她隙一直在思考,並未走神或焦慮不安。這讓段微生愈發對她刮目相看了。
“至於反對的聲音,主要是因為這二人並無任何官職或軍職,隻是平民之身,未得利州都督及利州軍府允準擅行險招,實乃藐視朝廷與法度。況且二人此舉並未驅敵,談不上功勞,非但不該獎賞,還應有所懲處,”段微生看著她,唇角輕揚,“你說,這二人究竟是當獎還是當懲?”
“當獎。”徐靜書並未揚聲,語氣卻極其堅決。
“為何?”段微生步步緊逼,半口氣也不讓她喘。
徐靜書卻並不需要喘息思索的機會,接口又道:“他們抓回三名紅發鬼,待九議令譯通了言語,我們就能明白對方頻頻犯境滋擾利州的意圖。朝廷在知己知彼後再做是打是和的判斷,如此就能避免盲目決策之下造成無謂損失。我朝曆經數十年戰火才得新生,如今正是休養生息之際,經不起盲目出兵的風險。”
“可他們未上報州府,未得任何許可也是事實。這你怎麼說?”段微生眼中氣勢淩厲起來。
“戰時各州軍府發過榜文號令:‘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凡我國人,皆有守土驅敵之責’。如今二人雖未驅敵,所行卻是為了守土。大周律十三大卷中,無一條法令明令禁止黎民自發為國守土,法不禁止,則無咎!”
麵對他刻意咄咄逼人的強硬目光,徐靜書卻沒受影響,直視著他,接著道:“沐霽昀與沐青澤以平民之身,不食國之俸祿,不享民之稅供,卻能思國之憂,慮民之患,雖是擅自行動,卻於國有功!不但該賞,還該樹成舉國典範,讓天下都知,即便隻是布衣黎民,也該時時心懷家國天下,做力所能及之舉。”
如此重壓之下還能想起戰時各州軍府發過的榜文號令,在座的人都露出驚訝之色。
趙蕎側目盯著她,似是重新認識了自己這個小表姐。
而趙澈則是抿住即將脫口的笑音,滿臉都是與有榮焉的驕傲。
段微生以讚賞的目光對站得筆直慷慨陳詞的小姑娘笑笑,又疑惑轉頭去看看自家堂弟段玉山,又看看抿笑垂眼的趙澈。
“世子對這小姑娘是否有什麼誤會?條理分明、絲絲入扣,律法人情樣樣都極其出色地圓緊了。如此出色,還怕堂辯落選?!”
段玉山笑著撓了撓頭,似乎也有點意外小徒弟竟還有遇強則強的一麵。
趙澈笑道:“隻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才勞煩段大人親自再幫著過一遍。我不是信不過她,隻是為了安心罷了。”
趙蕎插嘴:“安誰的心?”
徐靜書麵上一紅,立刻慫噠噠又埋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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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趙澈親自將段微生與段玉山送走後,折回含光院的途中,就遇到明顯在等他的徐靜書。
平勝很有眼色地自行退遠。
徐靜書背著雙手,紅著臉蹭到他身旁:“方才阿蕎的問題,你沒回答。”
“嗯?”趙澈想了想,“哦,請段大人在臨考前替你最後過一遍,自是為了安你的心,免你忐忑。”
“多謝……”
她話還沒說完,手就被人握了去。
趙澈歪頭噙笑,眼神炙燙地睨著她:“免了你的不安,自也就是安了我的心。否則你成日躲在我心上瑟瑟發抖,我也難過。”
“我才沒有躲在你心上,”徐靜書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臉紅到脖子根,低頭踢著小徑上的碎石縫,嘰嘰咕咕,“也沒有瑟瑟發抖。”
這麼說著,柔軟的小手卻輕輕使力握住了他纖長手指。
兩副春衫寬袖交疊下,藏著勾勾纏纏交握的雙手。小兒女之間打著機鋒來回湧動的暗流情愫在周圍無聲蔓延,氤氳出一股子濃到化不開的蜜味。
趙澈唇角眉梢都快飛上天,頰邊微紅,目視前方:“就會嘴上凶。我問過雙鸝了,說你前日考場去時一直抖。”
“雙鸝這個叛徒,”她笑著嘟囔一句,忽地抬起紅臉扭頭看向趙澈,“前日在考場,遇到個好討厭的人。明明看出我害怕還故意嚇我。還說‘文官都膽小’!”
她說這話時語氣神態都軟絨絨,似是告狀又似撒嬌,仿佛有隻小兔子在趙澈心尖上調皮打滾。暖呼呼,癢酥酥,真是說不出的滋味。
他忍下心中乍起的激蕩,撇開目光不敢再看她,嗓音輕啞:““什麼人?”
“不知道,我就見他穿著皇城司武官服,長得還一副英朗正氣的模樣,卻沒料到是這樣無聊的人。哼。”
在背後說人小壞話這種事,徐靜書也就在趙澈麵前才乾得出來。
趙澈原本還在美滋滋,聽到這裡卻倏地停步,古怪地回望她:“為什麼你看一個討厭的人,還能看出英朗正氣來?”
這事情走向不對!她可從沒這麼誇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