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書被吼得腦子一懵,將本就挺得筆直的腰背再往上抻了抻,明眸惶惶大張,略抬頭與對方嚴厲的雙眸對上。
明明一對桃花眼,卻冷冰冰,有點凶。
徐靜書是來“糾錯”的,可啥都還沒看清就先被“糾錯對象”反過來訓個滿頭包,真是顏麵掃地。
好在徐靜書向來是個能虛心受教且知錯就改的,雖覺有些丟臉,卻還是很感謝對方的提醒。
“多謝……”她看了看對方的衣飾,頓時卡殼了。
金甲外罩單袖素青錦武袍。
她記得當今朝堂上能這麼穿的隻有兩個人。
一個是小五兒趙蕊的恩師,柱國神武大將軍鐘離瑛。另一個則是沐青霓的堂姐夫,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
鐘離瑛老將軍是位女將領,且年過六旬,若無十分緊要的大事,皇帝陛下是不會勞動她老人家天不亮就進內城的。
那麼,眼前這個是誰就不言而喻了。
徐靜書清了清嗓子,儘力想從自己發僵的麵上擠出一點笑來:“多謝賀大將軍指正。”
賀征輕輕頷首,冷漠臉:“嗯。忙你的去吧。”
這是位少年戎馬的大將軍,在複國之戰中多次衝殺在前,功勳卓著到撰述戰史的人每逢涉及重大戰役都得呈交到他手上先行過目印證,得他點頭確認無誤才敢成冊。
如此人物,徐靜書隻在武德元年他成婚那次遠遠瞥過一眼,今日這樣近說上了話,讓她覺得仿佛做夢似的。
雖是被凶巴巴訓了,卻莫名榮幸。
不過,榮幸歸榮幸,職責還是要履行的。
徐靜書仔細打量了他的穿著佩飾,感覺這位年輕的大將軍是個極為自律的人,所有細節無一不合規製。
“賀將軍方才……”她咽了咽口水,淡垂眼簾小聲提醒,“有句話不對。”
“什麼?”賀征輕訝。
“您喚我做‘你這小孩兒’,這不對,”徐靜書略抬臂彎,將手中那本列了百官殿前儀容、言行規矩的典章示意給他看,“我姓徐,是都察院新上任的殿前糾察禦史。您可按官職喚我‘徐禦史’,或直呼我的姓名徐靜書。”
賀征先是一愣,接著便向她執了淺淺謝禮:“多謝徐禦史。”
徐靜書欠身還禮,正要離開,卻有兩人行過來同賀征寒暄。
“阿征,你這算不算馬失前蹄?大清早就被殿前糾察禦史訓話,這事在你身上,五年加起來也不足三回啊。”其中一人幸災樂禍般笑道。
徐靜書抿唇後退半步,認真打量來的兩人——
說話的是皇城司副指揮使齊嗣源,他身旁那個似笑非笑看著她的是皇城司驍騎尉李同熙。
徐靜書有些頭疼,暗暗衝他使了個眼色。
天光雖朦朧,但李同熙作為一個武官,目力顯然不會太差。
不過他似乎完全沒明白徐靜書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好笑地低聲脫口:“拋什麼媚眼兒?”
徐靜書麵上霎時爆紅,心中生出種將自己的救命恩人捏成扁團子的衝動。
有這胡說八道的功夫,怎不低頭檢查一下自己腰間官符!掛錯位置了!
****
殿前糾察禦史這職位是真的很得罪人。職責說來是監督上朝官員的儀容、言行,不過這種場合百官們通常也不會亂說話,會被揪出來的錯處多半都是服飾儀表上的小差池。
而且,畢竟官員們都知道自己這是來上朝麵聖,出門前必會自己先檢查一遍,再如何也出不了“殿前失儀”的大罪過,最多就是無傷大雅的小紕漏。
以往殿前糾察禦史們對這種小紕漏並不會過分較真,出言提醒後,若對方敷衍應下卻懶怠改動,糾察禦史們也不好顯得太過咄咄逼人——
尤其對方是李同熙時。
以往的那些個資深殿前糾察禦史們凡見他在繁縟小節上的差錯,多半時候都隻能當自己瞎,或記錄在冊,回去後提請主官彈劾他。
反正當場糾錯的結果幾乎都是爭執僵持到皇帝陛下到來,然後他進殿,糾察禦史們閉嘴歎氣。
他被罰過被訓過多次,下回照樣我行我素。
每回都這麼循環往複做白工,殿前糾察禦史們見他就頭疼,根本不想和他動嘴。
偏趕上徐靜書今日新官上任,生怕自己不夠儘責;而李同熙又是出了名的“說不聽”,這便莫名其妙杠上了。
“李驍騎,上朝時官印需懸在左側。”徐靜書硬著頭皮,小聲又提醒了一遍。
李同熙的頂頭主官齊嗣源,以及那個剛正克己的賀大將軍也是夠夠的。兩人顯然很清楚李同熙是個不大服管的刺兒頭,卻非常默契地退開半步,看熱鬨似地盯著這兩人,並沒有要出聲的意思。
此時天光漸亮,今日來上朝的官員全都到齊。
原本大家各自三五成群分散在四下寒暄閒聊,當近前有人發現新來的殿前糾察禦史與李同熙杠上後,便也不聊天了,一個個悄悄挪著往這邊圍。
誰也不知皇帝陛下幾時到,等候的空檔磕閒牙哪及看熱鬨有趣。
發覺周圍的人多了起來,徐靜書實在很想翻白眼。這些朝廷肱骨怎麼是這樣的?和她以往想象的真是截然不同!
到底李同熙曾是當年救過她的人,她並不想讓他當眾失了顏麵。原本想著提醒一下,他將官符換到左側她就走開,晚些下朝時再偷偷找他賠禮安撫,偏他就是不肯。
李同熙本就是個不肯輕易服軟的,這下又多了圍觀者,他自不會輕易讓步。
“這幾年我慣例都是將官符懸在右側的。”他倔強地抬了抬下巴,俯視徐靜書的眼神裡有淡淡火氣。
“任何慣例,效力都不會大於成文法條,”徐靜書忍住抖腿的衝動,軟聲道,“《朝綱》第二卷十八頁三十九行明文規定,官符既是官員身份的象征,也官員行使職責時的信物,應懸於腰間左側尊位,醒目於人的同時也是自省。”
在場所有人都清楚看到,她說這番話時抱了緊手中典章,仿佛這樣就能有所支撐,卻並無翻閱或偷看的跡象。這般流暢地脫口而出,不熟悉《朝綱》的人隻怕要誤以為她是臨場瞎編、信口開河。
有人發出驚訝輕歎,忍不住多看這嫩嫩生的新禦史一眼。
李同熙顯然也被她這張口就來鬨得有些招架不住,眉心緊緊皺在一處,垂在身側的手不自知地握成拳。
徐靜書當然明白,對於他這種慣常不拘小節的灑脫武官來說,自己這般斤斤計較有多討嫌。甚至很像個小白眼狼。
但是她不能退讓,她要對得起自己官袍和官符上的小獬豸。
“不獨我一人將官符懸在右側,武官武將大都有這習慣。左側要佩刀劍的,官符左懸礙事,臨敵時影響出手速度。”李同熙咬牙還擊。
“律法不外乎人情,若考慮臨敵這點,確實可懸於右側。”徐靜書認真地點點頭。
李同熙神色稍霽,翻個白眼哼了哼。
徐靜書深吸一口氣,接著道:“可是,上朝麵聖時不佩刀劍。”
她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忍下抱頭鼠竄的衝動。她發誓,李同熙此刻那眼神意思就是很想揍人!
“儲君領兵出身,有時也會習慣如此。你怎不管?!”
李同熙頗有點惱羞成怒,卻又不能真的在殿前毆打糾察禦史,便破罐子破摔般將這禍水引向正閒閒在旁看熱鬨的儲君趙絮。
徐靜書回身,果見麵色尷尬的儲君趙絮立在人群最前方——
儲君符也果然懸在右側。
“方才未瞧見儲君到來,還請儲君海涵,”她執禮顫聲,笑容彆扭,“請儲君,將金符換到左側。”
艱難說完後,她在心中含淚捶地:徐靜書,你可真是出息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