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公來說, 徐靜書很清楚自己今日確實失職。
但眼看著秦大人被薑萬裡當麵含沙射影地羞辱、攻訐, 卻隻能忍氣吃悶虧,她真的做不到無動於衷。
鬥膽演了場戲拉了偏架後, 她心中不免生出幾許羞愧的慌亂來。加之她很怕“挨打”這種事,同時也怕看彆人挨打,哪怕挨打的那個人是讓她憤怒且不齒的薑萬裡, 她也沒有勇氣多看一眼。
在兩位同僚的攙扶下,她顫顫將頭扭向一邊, 吃痛般皺著臉緊閉著眼睛,心音紛亂如鼓, 耳畔滿是雜亂又似渺遠的嚶嗡嘈雜, 整個人緊張到有些恍惚。
直到禦前近侍振響上朝玉鈴, 殿前漸漸安靜下來,她才慢慢回過神, 與同僚們一起到殿外站好。
眾官進殿後,殿前糾察禦史需齊整候在殿外,不能再隨意交談或走動。
身邊的沐青霓不著痕跡拿手肘碰了碰她,目視前方,唇畔有古怪笑痕,偷偷衝她豎了大拇指。
徐靜書有些尷尬地緊了緊嗓子,抿唇遠眺。
定下心來後, 徐靜書才隱約察覺, 今日“失職”的似乎不止她一個。
期間幾位年輕的僚們一次次衝到秦大人身旁“試圖勸阻”, 一次次被“打飛”。這也就罷了, 畢竟是瘦弱文官,招架不住秦大人出手也算在情理之中。
最微妙的是殿前護衛們。雖尋常殿前護衛隻是八等武卒,但個個都是精挑細選來的,不可能是繡花枕頭,況且秦驚蟄並沒有狂怒到拚命的地步,一隊十二人聯手怎麼可能製不住她一個?
再來就是平日雖不能見其蹤跡,但誰都知道必定就隱匿在附近的金雲內衛,居然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現身出手。
她驀地想起當年秦驚蟄說過,世間永不乏陰霾混沌,但也始終有光。
微紅的眸中泛起淺淺水波,漾開些許隱秘笑意。
無論今日這種種“失職”是巧合還是有心,她都更願意相信,這是所有沉默者發出的微光。
公道總在人心的。對吧?
****
“大理寺少卿殿前毆打太常侍詔”畢竟不是小事,朝會進行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後,想是國政大事都議得差不多了,便有禦前近侍去請了太醫院首醫來替薑萬裡驗傷。
要說秦驚蟄還真有兩把刷子,先時明明把那薑萬裡揍得嗷嗷慘叫不絕,首醫卻愣是沒驗出太嚴重的傷痕來。
隨後,一名負責內城防務與秩序的皇城司官員也被召進殿內,而殿前糾察禦史與當值護衛中的今日領頭人也被喚進去問了話。
散朝回禦史台的路上,同僚羅真擔憂地詢問徐靜書:“肩上傷得厲害嗎?早上我扶著你時,發覺你一直抖。秦大人出手也太重了!”
羅真年歲不過十五六,武德元年還是個小毛孩子,加之又不是鎬京人士,大約是沒太聽過當年的“甘陵郡王案”,故而也不懂秦驚蟄為何會因旁人閒聊一樁市井醜聞就大打出手。
“沒傷著,我那時隻是嚇著了,”徐靜書抿了抿唇,轉頭看向今日領頭的那位資深同僚高楊,“前輩,先前您進殿答話時,有沒有聽到皇帝陛下最後是作何處置的?”
高楊笑笑:“還能作何處置?太醫官沒有在薑大人身上驗出嚴重傷痕,自是按律對秦大人及沐大人罰俸三個月了事。”
“咳,那沐大人可真虧,就隻初時動了一下手將人掀翻在地,也跟著挨三個月罰俸,”羅真嘀咕著,轉頭笑覷沐青霓,“若不是你攔著沐大人,她大約也要像秦大人一樣打個回本。”
似是覺得沐青霜這三個月薪俸罰的很虧。
沐青霓道:“呿,若我不將青霜姐攔著點,那就不是罰俸三個月能了的事了!你彆瞧她如今是國子學的學政官就以為她是斯文人,早年她可是上過戰場的沐小將軍,哪有秦大人那種打人不留痕的高明手法?若然她怒極沒留神,那薑大人不死也殘。到時不但秦大人得陪著她去皇城司吃牢飯,就連咱們幾個,還有將今日當值的殿前護衛們全都落不著好。”
“那可幸虧你今日將沐大人攔住了。”同僚們紛紛對沐青霓抱拳。
同僚們那種劫後餘生的輕鬆慶幸並未感染到徐靜書,她悶悶沉默多時,越想越不甘心。
進禦史台大門時,她小聲問高楊:“前輩,皇帝陛下知道薑大人說了些什麼嗎?”
高楊瞥了她一眼,搖搖頭。
徐靜書有些失望,卻也隻能無聲歎口氣。這結果並不出乎她的意料。
她早猜到薑萬裡不會受到任何懲罰,所以早上才會憤怒到拋開自己的職責操守,由得秦驚蟄打他一頓泄憤。
但凡知曉武德元年甘陵郡王案的人,都能聽出早上薑萬裡那番沙射影是連皇帝陛下也給抹黑進去了的。而他之所以敢如此膽大包天,仗的就是秦驚蟄以及當時在場所有旁觀者,都不會將他的原話遞到皇帝陛下那裡去。
因為他沒有指名道姓,即便有人將他的原話遞到皇帝陛下耳朵裡,他隻需咬定僅僅是閒聊了一樁坊間醜聞,皇帝陛下也不能硬扣他罪名,最多訓斥他閒聊失了分寸,最終還得輕輕揭過,就算要找他算賬也得等合適的時機和把柄。
到時平白惹得皇帝陛下憋滿肚子氣,短時間內又發作不得,最先被遷怒的多半還是告狀的人。
那滿肚子壞水的卑鄙小人就是知道大家都會顧忌這點,知道誰也不會輕易冒著引火燒身的風險去詳細告狀,才找準這空子故意惡心秦大人,順道在不明真相的旁觀者心中留下“秦驚蟄當年辦案恐怕於私德有虧”的疑雲。
卑鄙!齷蹉!下作!無恥!狡詐!
****
眾人向禦史中丞江盈稟了今日當值詳情後,便依次退出江盈的辦事廳。
“徐禦史,請留步。”
徐靜書本就磨磨蹭蹭在最後,聽到江盈這一聲喚後,嚇得立刻收回腳步,滿臉心虛地轉回來。
江盈認真端詳她片刻,勾起唇角:“過來坐下說。”
她說得很平靜,笑容也柔和,但徐靜書覺得,她既能在三十出頭就做到禦史中丞,就絕不可能是頭腦簡單的一根筋。
她定是洞察了自己在今日之事中那份不該有的偏向與袒護之心。
徐靜書蔫巴巴垂著腦袋走回江盈桌案前落座,主動認了:“江大人,我今日,有瀆職之嫌。”
“哦?你這是在為今日沒能成功攔下秦大人而自責?”江盈溫和笑道,“這不怪你。秦大人在京中可有個‘芙蓉羅刹’的諢號,那是何等身手?禦前護衛們都沒能攔住,哪輪得上你一個柔弱文官擔這瀆職的罪名。”
不是的,不是因為這個。徐靜書看著自己官袍上的小獬豸,羞慚到紅了臉。
禦史台官員在當值時不該有好惡偏向,判斷旁人的對錯理當隻依照律法、典章對比其行徑。今日薑萬裡那些話雖很欺負人,但若比對法律,沒有哪條是說“閒聊市井醜聞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