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真有些歉意:“老家有親戚進京來探望我了,我得去客棧會會。”
最終便隻徐靜書、沐青霓與申俊三人一道去。
問掌櫃的要了二樓背街的一間雅閣,三人便就著酒菜聊些閒話。
“聽說了麼?昨日下午,長慶公主竟單獨到皇帝陛下麵前‘自首’了!”沐青霓放下酒盞,眉開眼笑。
“自首什麼事?”徐靜書茫然問道。
申俊點點頭:“下朝回督查院後我不是去記檔房取卷宗麼?正好聽到有幾個前輩同僚在談論。說是那樁‘後院殺人案’就出在長慶公主府,動手的是長慶公主的側郎楚暉。”
兩位同僚的消息如此靈通,讓一頭霧水的徐靜書瞪大了眼。今日當值時她腦中混混沌沌,一直在考慮著該不該同意與趙澈成親的事,根本沒留心旁的消息。
“全城搜宅誒!怕是嚇得她睡不著。她在被查出來之前自首,將楚側郎丟出來棄車保帥,那還有機會勉強將她自己摘出來點兒,還算沒有頑抗到底。”沐青霓發表完見解,美滋滋又端起酒盞抿了一口。
徐靜書有些不解:“這事都出了一兩個月了,長慶公主為什麼偏偏在這時自首?”
“大約原以為能將消息瞞下來,卻沒曾想皇帝陛下最終同意了全城搜宅,”申俊想了想,補充道,“據說她府中還逃出了一個人證。說起來也怪,這人之前不知藏身何處,長慶公主府尋他許久都沒抓住,昨日他卻忽然衝進了大理寺府衙喊冤。”
“可不是?這人一現身,長慶公主立刻坐不住了,趕忙向皇帝陛下自首請罪,還主動將楚側郎交給大理寺審訊,”沐青霓搖了搖頭,“嘖不見棺材不掉淚。”
徐靜書立刻明白,這人證隻怕就是當初趙澈從司空台偷偷帶上泉山的那位了。
想必成王趙昂在泉山與他當麵談過,確認了消息的真偽,甚至見過這人手上的什麼證據。於是儲君與成王就設法將他保護起來。
如此看來,儲君原本也是想給自家姑母留點餘地的。若長慶公主能在事發之初就報官,或是早一點自首,儲君大約不會讓這人證出麵,那樣的話長慶公主不必擔個包庇罪。
死倔撐到最後一刻,人證被推出來亮了相才去自首,無論怎麼說,宗正寺卿的官職是保不住了。
“嗨,都散值了怎麼還聊這些?真是,”沐青霓豪氣地揮了揮手,“誒,靜書,你今日怎麼想起要約我們喝酒了?有心事?我看你一整天都恍兮惚兮的。”
“也沒什麼事,”徐靜書端起酒盞抿了小口,皺起臉頓了片刻,“那個,我有一個朋友啊,問了我個很古怪的問題。我想破頭也不知該怎麼辦,就想問問你們。”
“什麼朋友?什麼事?說說看啊。”沐青霓一手端著酒盞,興致勃勃地望著她。
申俊也認真地看著她,靜候下文。
“哦,就我書院的同窗,也是今年考官的,如今在光祿府試俸,”徐靜書胡亂編了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她想等禦史台的職缺,但是遇到個難題。她有個兩情相悅的心上人,似乎是個……宗親?她就是問我,若她與這人成婚了,那還能在禦史台任職嗎?”
“為什麼不能?”申俊茫茫然,“律法典章裡沒哪條說禦史台官員不能與宗親成婚啊。”
沐青霓卻搖搖頭,皺眉:“哪一家宗親?郡王?郡主?縣主?縣君?”
徐靜書道:“她也沒同我說太細,不太清楚具體是哪位。”
“噫,這樣就不好說了,”沐青霓隨手拿起筷子一敲碗邊,認真分析道,“若對方是個家主不擔朝職的宗親,那就沒大礙;若對方的家主擔著朝職,那就得看家主在朝中大概是個什麼位置。”
不止徐靜書滿眼疑惑,旁側的申俊也是一頭霧水。
這不怪他倆,有些事是台麵下不成文的規矩,他倆不知道很正常。
沐青霓娓娓道:“三法司官員最忌在政見之爭中有預判立場。若伴侶的家主,甚至伴侶本人在朝中位高權重,三法司挑人的時候就不太會挑這種。避嫌嘛,你們懂吧?”
“那你還是恭遠侯的親侄女、賀大將軍的姻親小姨子呢!沒見上官要你避嫌啊。”申俊不服地笑開。
滿朝就柱國神武大將軍鐘離瑛、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這兩位封“柱國”榮銜的大將軍,這可是一等封爵,朝會時與公主、王爵是比肩站的。這二人共同遙領各州軍府事務,真是實打實的位高權又重。
沐青霓的堂姐夫正是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
沐青霓拍桌:“第一,我家家主雖然是恭遠侯,但他老人家不擔朝職;第二,賀阿征是我堂姐夫沒錯,可他又不是我家主!我兩袖清風,避個哪門子的嫌?!”
“所以,”徐靜書趕忙將話題正回來,“若我朋友等進了禦史台,再與那人成婚呢?”
“那你朋友得有本事一來就做到至少五等秉筆禦史以上,”沐青霓神色篤定,“你想啊,若是你我,最末的九等糾察禦史,伴侶卻是個四等以上封爵宗親,那是個什麼局麵?若對方在政見上有立場,你還能真正做到中立?”
“怎、怎麼就不能了?”徐靜書梗直了脖子,底氣卻不是很足。
沐青霓無奈地趴桌:“唉喲喂,我的小靜書啊!快開動你機靈的腦子想一想啊!你說你能保持中立,旁人就信啊?”
大周律在婚姻之事上並不提倡門第隔閡,沒有宗室不可與平民通婚的條款。
但夫妻之間利益是共同的,若雙方背景若落差過大,按常理來講,很多事就會以位高那方為主導。
“我這麼說吧,如今這太平世道,大多數人通常都沒可能一出仕就成五等以上大員的,對不對?”沐青霓循循善誘地開始抽絲剝繭。
徐靜書與申俊雙雙點頭。
“若你朋友朋友在進禦史台之前就與擔朝職的宗親成婚,那除非是出類拔萃到非她不可,否則禦史台一開始就不會選擇用她。”
沐青霓兀自點了點頭,淺啜杯中佳釀潤潤喉,接著道,“若是進了禦史台之後成親,我賭十個銀角,上官一定將她退回光祿府重新試俸!所以,讓你朋友不要惦記禦史台了,早做準備,等彆部職缺比較穩妥。明白嗎?”
徐靜書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若她一來就是五等秉筆禦史,那成親就沒問題了吧?”
這回都不必沐青霓來解答,申俊就噗嗤笑出來:“怎麼可能?今年官考文官前三都在這兒了,便是要拔擢秉筆禦史,那也得是我們三個先上去。若從試俸官裡拎出來一個就給任五等禦史,我們三個還九等呢,這不是將我們仨按地下打臉嗎?”
徐靜書沉默地笑笑,端起酒盞仰脖一飲而儘。
其實這些事都在她的預料中,她隻不過是心懷僥幸地希望有人告訴她,是你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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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等殿前糾察禦史到五等秉筆禦史,最快最快,也需要兩三年。
這是徐靜書翻遍禦史台記檔,又旁敲側擊問過許多前輩同僚後得出的結論。
以儲君對趙澈的重視,一旦他順利襲爵,不可能不擔朝職。
也就是說,若徐靜書此時與趙澈成婚,若無旁的奇遇,她會被退回光祿府,灰溜溜便成一名侯任的“試俸官”。
而且很難有機會重回禦史台了。
以往在她沒想過具體要進哪一部,可做了這將近兩個月“徐禦史”後,她對官袍上的小獬豸已非常有感情了。
隻要再給她一點時間去經曆、去磨練,她真的能成為一個很好的禦史。
可是,世間事,有時真的很難兩全。
四月十八,散之後的徐靜書回到柳條巷,抱了酒壇子躲進自己房中。
民諺說,酒醉心明白。
徐靜書抱著酒壇子坐在窗前花幾旁,在黑暗中醉眼如絲,腦中卻不斷浮起這些年的種種。
若無姑母的收留,她不會是如今的徐靜書。若不是表哥出言讓她有了讀書的機會,她也沒可能做了這兩個月的“徐禦史”。
貞姨,阿蕎,甚至幾個表弟表妹,大家待她都好,讓她這個原本誰也不要的無根浮萍,成了有家人疼愛嗬護的小姑娘。
如今隻要她點頭,對他們,對這麼多人來說都是一勞永逸的好事。
而她與趙澈,本就是兩情相悅的,原本就想過要與他成婚的啊!
“沒關係的。沒有小宅子無所謂的,退回光祿府也無所謂的。大不了從頭再努力……”
徐靜書抱起酒壇子灌了一大口,辛辣得酒味衝得她皺起了臉,淚流滿麵。
她一直都很用功的,又是今年文官榜眼。即便被退回光祿府做試俸官,想來也不會待太久,很快就會被彆部挑走的……吧?
“沒挑走也沒關係,都是小事,不要瞎矯情,”她仰頭靠在椅背上,怔怔看著黑暗中的房梁,勾起唇角安慰自己,“會好的。將來,會更好的。”
就要與心心念念的兒郎成親,這是好事,哭什麼啊?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