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 徐靜書正式被退回光祿府,從九等殿前糾察禦史成為一名候任“試俸官”。
到光祿府領過試俸官官袍並點卯後,徐靜書再次見到光祿少卿顧沛遠。
當初是顧沛遠保薦她與其餘四名同僚提前到禦史台上任的,如今她灰溜溜被退回來,原以為顧沛遠見她不是為了責備、教訓,就是為了安慰提點,哪知顧沛遠完全不按套路來。
顧沛遠問了個發人深省的問題:“明白禦史台為何會將你退回來嗎?”
徐靜書規規矩矩地答:“明白。禦史台官員最需要的是中立與冷靜, 不宜有預判立場, 否則易使其法司聲譽受損, 更甚還可能淪為黨爭工具。”
徐靜書發誓,她清楚看到顧沛遠翻了個白眼!
但她隨即又慫慫地疑心是自己看錯了。這可是光祿少卿顧沛遠啊!以圓融持重、深不可測著稱的顧沛遠啊!怎麼可能當著一個毫無私交的小小試俸官,做出翻白眼這樣有損威壓的舉動?!
“朝堂上任何一個看似微小的決定與變動, 都絕不會隻出於片麵考量,”顧沛遠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盞,“你有沒有想過, 一個當年官考的文官榜眼、庭辯連撼兩位大員、得皇帝陛下親口讚過‘優秀’的出色苗子, 衛舒玄大人為什麼會放棄得如此利落?僅僅隻是為了規避‘你將來可能存在立場偏向’這一點?”
徐靜書被問懵了。這事她還真沒往深裡想過。
顧沛遠笑著搖了搖頭:“給你十日,不要問彆人, 自己想出答案以後來告訴我。”
“是, 顧大人。”她相信顧沛遠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提出這樣的要求。
“光祿府從今年起對試俸補訓的方式做了極大改動,與你以往所知相去甚遠, ”顧沛遠鹹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暫不得對外聲張, 否則取消試俸資格。”
其實他的眼神並不淩厲, 甚至可以說是和氣。但徐靜書就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莊嚴威壓,驚得心中發緊,重重點頭。
之後顧沛遠再無閒話,命屬官將她領去“試俸文官議事堂”與其他試俸官彙合。
途中,顧沛遠的屬官言簡意賅:“試俸官需在每日卯時初刻之前點卯,十日一休沐。每日點卯後前往議事堂,會有仲裁官發布近期時政要務事例,與你小組同伴一起做磋商解讀,午時之前成文上報仲裁官……”
“抱歉,請稍等,”徐靜書覺得自打今日進了光祿府大門,她就一直處於雲山霧罩中,“小組同伴是怎麼來的?仲裁官又是怎麼回事?”
“文官們按照將來可能進入的府衙分組,抽簽決定的。仲裁官每月不同,”屬官惜言如金,“具體的事,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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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堂布置得很意思,桌椅並非一排排齊整擺放供人聽課的模樣。每張桌案上都散亂堆疊著卷宗、記檔及抄寫著零碎信息的紙張,試俸官們或翻閱查找所需信息,或三五成群湊在一處激烈探討,看起來更像是個正常運轉中的某部府衙辦事廳。
徐靜書以為自己到光祿府後可能會麵對一些不友好的嘲諷、奚落與好奇探究,但事實證明是她多慮了——
顧沛遠做出極大改動並嚴禁對外聲張的全新補訓方式,讓試俸官們焦頭爛額的程度顯然不亞於各部任上那些真正官員。瞧這大清早的,議事堂內就一派人仰馬翻的忙碌氣象,鬼才有閒心管她那點小破事。
徐靜書拿著根寫了“戶部”的簽站在門口向裡打量,在眾多試俸官中看到一張熟麵孔。
是她昔日在明正書院的同窗韓映。
雖是同窗,但她以往與這姑娘並沒什麼交情。此刻目光乍一相接,雙方都有瞬間的尷尬愣怔。
片刻後,韓映大步走過來,看看她手裡的簽,麵露喜色拉住她的胳臂:“來得正好!諸位諸位,徐靜書抽的是咱們組!”
裡頭那十幾名試俸官立時歡呼起來。
“缺什麼來什麼,咱們時來運轉啊!”
“如虎添翼!”
“天助我也!”
“仲裁官段老故意為難人,說眼睛不好懶得許多字,非讓麵稟口述。偏咱們這組的人嘴都不太靈,次次被旁組壓一頭……”
“這下好啦!徐靜書什麼人物?武英殿庭辯可一人對兩名大員而不敗的!”
在大家歡欣鼓舞的七嘴八舌中,徐靜書跟著韓映走到他們中間,清了清嗓子,笑得很尷尬。
“請教一下,今年這大改後的補訓,到底是要做什麼?顧大人什麼也沒說,方才來的路上屬官大人也說得很含糊,我……”
韓映立刻從桌麵上扒拉過來幾張字紙遞給她,飛快地解釋道:“他將我們按各部府衙分組,做了個‘擬製朝廷’。我們每日會像各部官員一樣拿到鴻臚寺抄過來的‘邸訊’,‘邸訊’上都是近期重大時政要務,自行挑出事例按所屬部門職能進行分析、審議,找出其中問題,磋商出解決辦法後交給仲裁官,仲裁官會對我們給出的解決方案進行指點和評判。”
“抽簽是每個月一次的,”一名同組夥伴補充道,“譬如我們這個月是戶部,那就按照戶部官員的立場去分析和嘗試解決問題。”
韓映點點頭:“對。四月中旬不是開始全城搜宅了麼?儲君命京兆府順勢重新稽核京中人口,更新造冊後遞交戶部。今日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戶部拿到這個更新後的人口造冊,下一步該做什麼。”
“哦對了,本月的仲裁官是大學士段庚壬。”又有人補充道。
光祿府轄金雲內衛,管理官考選拔來的試俸官,同時還集中了為了皇帝陛下謀事的四大夫及議郎謀臣等人。
而大學士段庚壬,不僅是段玉山的伯父、趙澈的授業恩師。他曾經還是有權向皇帝陛下諫言國政大事、出謀劃策的朝廷肱骨,因年事漸高才自請卸任的。
徐靜書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半晌發不出聲。得虧她選了退回光祿府來!
以往試俸的慣例無非就是繼續讀書受教深造,待各部出現職缺來挑人上任。
顧沛遠今年卻走出了極其大膽的一步,在試俸階段就以擬製讓大家提前熟悉各部職務流程與行事方向。而且還是輪流熟悉各部!
參與打磨年輕試俸官的仲裁官之一,還是前!國!士!段!庚!壬!
顧沛遠這分明是在苦心琢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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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試俸官的第一日,徐靜書就宛如打了雞血。
與同組夥伴們經過一上午忙碌,終於在巳時結束前,就“戶部拿到京中最新人口造冊後該做什麼”得出了一個相對具體的方案。
因本月仲裁官段庚壬上了年歲懶怠用眼,便不必再落筆成文,各組推選出一位“彙總回稟人”到他跟前口述,並接受他的質詢即可。
無事初刻,段庚壬坐在正廳主位,光祿少卿顧沛遠陪坐站在旁,廳中密密匝匝站滿了文官部的各組試俸官。
各組“回稟人”按抽簽次序輪流上前。徐靜書是第三個。
她認真聽完前麵兩組的回稟,又仔細品了段庚壬的指點和評判,心中再次確定,自己重走試俸這段路真的沒有錯。
試俸官們大都是沒有真正朝政實踐經曆的年輕人,閱曆淺薄,見解稚嫩,對許多事的看法及提出的解決之道大多基於書本所學,或師長交道,有時難免會顯得過於天真。
但段庚壬並沒有嘲笑或鄙薄之意,判定對錯後會耐心給出指點,引導大家往深的層麵去完善思路。
這些是書上沒有的,都是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幾十年的經驗與智慧、他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將這些無形卻寶貴的東西傳授給一群素不相識的年輕後生。
徐靜書心中大為震撼,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趙澈與他的父親完全是雲泥之彆的兩種人。
因為趙澈的恩師,正是麵前這位看似蒼老垂朽,卻胸有萬丈長虹的國士啊!
輪到徐靜書時,她恭敬執了官禮,眼底洶湧的敬意險些撲灑一地。
段庚壬掀起眼皮覷了她一眼,不大高興似地哼哼道:“開始吧。”
雖不知他氣哼哼是為什麼,但徐靜書也沒節外生枝地多嘴詢問,直奔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