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顏嘉梵快步走進院子。
躺在軟榻上曬著太陽, 一邊釣魚一邊擼貓的阿漁微微側臉, 笑容更深。十年的時間,瘦弱膽怯的小男孩已經成為挺拔頎長的翩翩少年。
在一眾人的驚喜交加下,阿漁活了一年又一年,比她自己預料的都要多了幾年。這養孩子著實是件令人操心的事, 不看著孩子能獨當一麵了, 死了都不安心。為了讓自己安心,阿漁絞儘腦汁續命, 幸好天道也賞臉,就這麼地讓她多活了幾年。不過也就這麼幾年了, 這具身子已經油儘燈枯, 再也熬不住了。
所幸顏嘉梵足以支撐門戶,這孩子天賦極佳,不管是學文還是練武, 都是好苗子,更難得他刻苦又上。今年秋闈中了舉人,雖然吊車尾, 但也足夠傲視絕大多數人。十五歲的舉人,不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舉人, 卻是本朝最年輕的舉人。又有宣平侯顏氏的背景,隻要他不心性突變, 前程注定似錦。
有功名有前程, 他自己也能從容管家理事, 誰也擺布不了他, 她大可放心離開。
顏嘉梵低頭瞧一眼空蕩蕩的水桶,一臉的不出所料。但凡他姐姐想做就沒有做不好的事,唯獨釣魚,十年如一日的不開竅。話說能十年都釣不到一條魚還堅持不懈,姐姐也是很厲害了。
小時候學會鳧水後,他抓著一條魚暗搓搓潛入水底,想掛在魚鉤上,因為高估自己閉氣能耐,還沒靠近就浮出水麵。第二次,他汲取教訓,從漁民處學來羊皮水肺延長潛水時間,可還沒靠近,就被姐姐拿果子砸了出來,板著臉教訓他不許作弊。
這些年眼看著姐姐一條魚都沒釣到,看得他心急如焚,一年總要調皮幾次,奈何每一次都被識破,都快成他心病了。
對著十年如一日的空桶,顏嘉梵沒有任何評價的**,哪天這裡要是有魚,那才值得評價。
“姐姐,”顏嘉梵在軟榻一側蹲下,笑眯眯道:“我從喬五那搶了一條娃娃魚,你想怎麼吃?”
阿漁:“紅燒。”吃藥吃的味覺都淡了,越來越喜歡重口味。
顏嘉梵想起郎中說飲食儘量清淡,然望著阿漁蒼白虛弱的麵龐,吩咐邊上小丫鬟:“你去廚房說一聲。”
小丫鬟便告退去廚房傳話。
阿漁讚賞地看一眼沒磨磨唧唧講大道理的顏嘉梵,沒白養他。大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想最後這一段日子更舒坦些。
顏嘉梵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文會上的趣事,阿漁含笑聽著。
“我和喬五他們約好了明年一塊上京趕考,姐姐你等著,我給你考個進士回來。”顏嘉梵發下宏願。其實先生說他這次中舉頗為僥幸,參加明年的春闈把握不大,萬一中了三甲同進士反倒不美。同進士如夫人,發展前景完全不能與一甲二甲相提並論。先生勸他參加四年後那屆春闈,寒窗苦讀四年,他日必能高中。
可是,顏嘉梵身側的手緊了又緊,他怕姐姐等不到四年後。這幾日姐姐精神反倒比之前好了些,好的他心驚肉跳。
阿漁豈不知他的心思,她的意思是讓他再苦讀四年參加春闈更合適。以他年紀便是中了二甲以上,也就是坐冷板凳的,除了名聲好聽些,弊大於利。
“好啊,我等著你金榜題名。”莫說明年,今年都熬不過去,屆時這孩子要守孝,自然不會去參加春闈。
說了一會兒話,見陽光不怎麼暖和了,顏嘉梵便道:“姐姐,我們回屋。”
阿漁惆悵地放下魚竿,今天又是沒釣到魚的一天,嫌棄地瞥了一眼顏嘉梵。
顏嘉梵摸了摸鼻子,將旁邊的輪椅推了過來。
顏嘉梵推著阿漁回了屋,沒有離開,繪聲繪色地說著有趣的事兒。彷佛又回到了他剛來那一年,像條跟屁蟲一樣粘著阿漁不放,阿漁到哪兒都要跟著,生恐被丟掉了似的。
說著說著,顏嘉梵聲音漸漸低下來,在阿漁闔上眼之後,戛然而止。怔怔望著阿漁安詳的麵容,顏嘉梵臉色白了下來,巨大的恐慌將他籠罩,心臟一抽一抽的收縮,他抖著手伸過去,顫顫巍巍放在鼻尖。
姐姐,隻是睡著了。
顏嘉梵如釋重負,跌坐回椅子上,才敢用力呼吸,他大口大口喘了兩口氣,捂住了臉,手心感覺到了溫暖的濕潤。
若是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壽命補給姐姐。要不是姐姐,他現在會是什麼模樣?寄人籬下被欺負著長大,這會兒怕是已經被趕出家門好幾年。
一無所長的自己能做什麼,乾苦力做學徒或者乞討浪蕩,每日裡為了吃飽穿暖而終日奔波,到頭來還吃不飽穿不暖。
絕不會是現在這模樣,錦衣玉食奴仆環繞,在姐姐膝下識字明理,姐姐還為他請文武師傅精心教導他。十歲後,又想方設法讓他拜入本地大儒門下,年紀輕輕就成了舉人,前途光明。
這麼好的姐姐,為什麼卻不長命,老天無眼!
顏嘉梵吸了吸鼻子,吞下哽咽。
一個時辰後,阿漁睜開了眼,就見顏嘉梵拿著一本書坐在那兒。
顏嘉梵若有所覺地抬眸,麵露歡喜:“姐姐,你醒了。餓了嗎?”
阿漁看了看了更漏,都這時辰了:“傳膳。”
晚上阿漁吃了小半條紅燒娃娃魚,吃的心滿意足。
顏嘉梵把去了骨頭的肉放到阿漁碟子裡,笑著道:“姐姐今天胃口真好,回頭讓他們去找找這魚。”
“你自己吃,我吃不下了,”阿漁吃掉碗裡的魚肉,又道:“偶爾吃一頓才開心,天天吃就膩了。”
顏嘉梵便快速吃完了飯。
姐弟倆閒扯了一會兒,阿漁就道, “回去休息,不要看書看太晚。”
顏嘉梵不大想走,他就想多陪陪姐姐,多陪一天是一天,多陪一會兒是一會兒。下午的文會要不是姐姐催著,他都不想去,隻麵對阿漁溫柔又堅決的目光,顏嘉梵委屈巴巴不甘不願地走了。
阿漁有些好笑又有些憐惜,她走後,這孩子就沒親人了,幸好,他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