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了半年,年娘子來跟衛慈道彆。
“我知道殿下忘不了那個人。”年娘子說,“殿下的心早就碎了,如今殿下再愛誰,不過是將那細碎的情感黏合起來去盛水。無論剛開始水注得多滿,最後總是會從縫隙中漏完的。”
衛慈倒也不意外,問她:“你要和那人走?”
年娘子一咬牙承認下來:“是。”
衛慈道:“我手頭上還有百來兩現銀,鋪子賣了之後,你一並拿去吧。”
年娘子沒想到衛慈居然絲毫不留她,眼眶一熱,更是堅定了要離開的決心。
“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全然擁有殿下。沒人能全然擁有你。誰愛上你,便是誰的劫難。”
年娘子在離開之前留下了這句話。
多年之後,博陵陶挽之帶著一腔真誠對衛慈告白,自願做她的家臣。
衛慈看見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曾經的年娘子。
那時兩個人的交情還不算很深,但是衛慈還是將自己的往事一並告知了陶挽之。
“有人說,誰愛上我便是誰的劫難。陶娘子風華正茂,當以仕途為重,沒必要耽誤於此。”
陶挽之卻說:“殿下的舊事我也有聽聞一二,殿下一腔真情付錯了人,實在可惜。殿下之心當被人愛著、護著。我不敢保證往後不會有嫉妒、倦怠的時刻,但是我敢保證,今生對殿下之情矢誌不移。既然殿下是我的劫難,那便讓我受著,我甘之如飴。”
……
這場夢境很漫長,日夜不休,全速前往菿縣的顛簸路途上,曾經與她有過交集的那些人悉數登場,衛慈幾乎將她這四十多年來的歲月重新走了一遭。
而在夢境的最後,她還是回到了十歲時,在那青槐樹下快步而行。
她知道前方背對著她的就是讓她怨了大半生的人,可即便如此,奔向長孫胤的腳步依舊沒有停下。
她的愛和恨一幕幕,清清楚楚。
無論她放與不放,長孫胤都是她今生最深的痕跡,無法磨滅。
若是人生重來,她還是會選擇與長孫胤相會。
她心裡是有疑問,這個長孫胤不曾回答她,天地也未理會她的問題,其實答案她早也知道,不需自取其辱。
但她想見長孫胤一麵,隻一麵也好。
就算長孫胤老了醜了,變得不似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她也想見。
這最後一麵若是見不著,這些年的怨又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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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見微帶著阿難和童少潛風塵仆仆地到達菿縣時,童少懸和童博夷在菿縣城門口等著她們,雙方碰麵之後便立即去了長孫府上。
路上問童少懸和童博夷外祖母的情況如何,兄妹倆隻是一聲長歎。
“情況很不好。”童少懸說,“外祖母已經昏迷了好幾日,什麼也吃不了,問她話也答不上來。恐怕……”
馬車之內四人都沉默了。
唐見微懷裡的阿難就像是看懂了現在的氣氛,沒調皮搗蛋,安安靜靜的。
外祖母和外祖父所居之地沒隨外祖父為“宋府”,而是名為“長孫府”,可想而知外祖母在家裡的地位。
長孫府本來就不大,因來探望她的長孫宗族的人這幾日來了不少,長孫胤的兒女們也攜家帶口地趕來,院子裡都是談話之聲,擁擠不堪。
童少懸和童博夷帶著唐見微阿難和童少潛穿過前院,到了南院,唐見微一眼就瞧見了那用來衝喜的靈堂,以及一個大大的棺材。
唐見微渾身一凜,忍不住將阿難抱得更緊一些。
童少潛見著了和耶娘在一塊兒的外祖父宋明玉。
前些年見宋明玉還是麵若白玉,沒什麼皺紋,看著比實際年紀要年輕許多。
今日再見,頭發已然全白,臉龐瘦得如刀削一般,眼下青黑,形銷骨立,看上去精神狀態已然垮了。
宋橋和童長廷狀態也很不好,自從來菿縣之後就沒怎麼睡,日日難捱提心吊膽,眼睛早就紅腫不堪。
唐見微帶著阿難過去見宋明玉,宋明玉抱了抱阿難,露出難得的笑容:“你們帶阿難進去看看她吧,剛才醒了一會兒,嫌吵,我便讓人都到前院去了。這下應該還沒睡。”
長孫胤向來喜歡清靜,宋橋就帶著唐見微和阿難兩人進屋去,童少潛一會兒再進來。
進屋的時候卻見長孫胤坐了起來,花白的長發梳理好了,整整齊齊地搭在肩頭,自己披了衣服,將床邊的窗戶打開,正在看窗外。
“阿娘。”宋橋她們進來,輕喚了一聲。
長孫胤緩緩地回頭,半晌之後道:“今年天兒冷,這時候便凍鼻尖了,明年會是個豐年。”
唐見微發現,長孫胤是瘦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可即便病重之時,她依舊保持著震懾人心的從容優雅。
宋橋見她說話條理清楚口齒清晰,心裡激動,抱著阿難上前來:“阿娘,瞧瞧,這是阿念和阿慎的女兒。你看看,多可愛。”
長孫胤看了看阿難,阿難和她有些疲倦的眼睛對上之後,也不怕生,歡快地“噠”了一聲。
到底是血濃於水,這兩雙眼睛何其相似,隻是一雙點漆似的明亮圓潤,另一雙已然黯淡,眼角布滿皺紋。
長孫胤伸手要逗逗阿難,阿難小小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長孫胤的手指。
長孫胤笑了笑,似乎很開心,回頭問唐見微:“我可以抱抱她嗎?”
唐見微:“當然可以!”
長孫胤抬起手將阿難接了過來,其樂融融的樣子讓宋橋又沒忍住,回身擦眼淚。
唐見微跟上來:“我瞧外祖母的狀況挺好的。”
宋橋:“你是沒見前兩日,一直昏迷不醒,我真怕……真怕等不來你們,就這樣過去了!老天保佑,看來阿娘見著阿難之後,精神頭也回來了些。”
二人正在低語,聽長孫胤對著阿難哼著小曲兒。
宋橋和唐見微都聽出來了,這是博陵小曲兒,哄小孩時常常會哼的一段輕快的調子。
“阿行啊……瞧瞧你,跟娘長得多像。”長孫胤溫柔地對懷裡的嬰孩微笑。
宋橋卻是如遭雷擊。
阿行是宋橋的小字……
阿娘是將阿難認錯成小時候的她了。
阿娘精神頭沒有好起來,她是完全錯亂了。
長孫胤開心了一會兒,又陷入了愁緒。
“阿娘對不起你。你原本該有大好前程。”
宋橋慌得不行,情不自禁握住唐見微的手。
……
童少灼和衛襲到菿縣時,長孫胤再次陷入了昏迷。
童少灼在她身邊守了一夜,她才略略醒轉了片刻,看見了童少灼。
兩人說了會兒話,童少灼握住她的手哭了許久,將屋外的衛襲鼻子也哭酸了。
童少懸和唐見微發現天子居然跟來了,可是被狠狠一陣驚嚇。
衛襲讓她們彆聲張,就當是普通家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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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降暴雨,衛慈的馬車被堵在距離菿縣還有十裡地的山道上。
最後十裡地。
她眼睜睜地看著一棵百年老樹被狂風卷倒,橫在山路中間。
衛慈立在大雨之中,看著那橫斷的老樹。
“殿下!你快回去!”護衛說,“我們立即疏通道路!”
衛慈沒動彈。
天邊紫龍狂閃,大地被震得顫抖不止,渾身濕透的她往山的那一頭,菿縣的方向瞧了一眼。
黑夜被一道疾電照亮,將她的臉色映得蒼白如紙,僵硬無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