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芝是個細眉杏目身材嬌小的丫頭,穿青綠色的比甲和淡粉色百褶裙,梳著單螺髻,上麵插著把鑲著米珠的銀梳。
她生得不算漂亮,但舉止端莊大方。進來後,就對著鳳笙福了福身,道:“奴婢過來其實也沒什麼緊要的事,就是老太太掛心奶奶的身子。老太太說,讓奶奶節哀順變,不要太多憂慮,人死不能複生,但活人的日子還是要過。”
春芝雖是一臉笑,這話裡意有所指的味道太濃了。
什麼人死不能複生,什麼不要太多憂慮,不外乎是在敲打方鳳笙讓她最好放棄回家奔喪的念頭。
其實早在方家那邊出事後,孫家的人明裡暗裡都在告訴方鳳笙,她已是孫家婦,要認清自己的本分。
什麼是認清自己的本分?
事事以孫家為先,不要給孫家惹上麻煩。
其實也不怪孫家人會是這麼個反應,兩淮鹽政侵吞稅銀案轟動整個大周,聖上龍顏大怒,下命徹查。凡牽扯在內的,無不人人自危,鹽運使周廣瑞更是首當其衝,而身為周廣瑞最器重的師爺方彥,也就是方鳳笙的親爹,在案發第二日就在獄中畏罪懸了梁。
消息傳來,方鳳笙當天就被禁了足。
當然表麵肯定不會說禁足,對外則宣稱四奶奶抱病在身。直至有消息說周廣瑞在被押解進京的路上因病身亡,上麵也沒再往方家這邊查下去,孫家的人才鬆了口氣。
可方鳳笙早就垮了,昏迷了整整七日。
這幾日除了她婆婆二太太宋氏來了趟,孫家並無其他人前來,沒想到今日剛醒過來,老太太的人就來了。
鳳笙咳了一聲,眉眼半垂:“勞煩老太太掛念了。”
春芝看了榻上的鳳笙一眼——
榻上的女子大病初愈,本來消瘦的臉頰因多日滴米未進,已經深陷了下去。臉白得像紙,更顯得長眉濃睫有幾分旁人不敢直視的黑。此時那雙如墨似的眸子空洞無神,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透過空無的空氣看著什麼。
春芝眼中閃過一抹不顯的憐憫,笑著說:“老太太其實還是掛念奶奶的,這幾日想起來就會問一問。老太太說,四奶奶是個伶俐人兒,人也識大體,既然醒了,趁著天好,沒事就到園子裡散散,不要總是悶在屋子裡,免得悶出了病。”
“勞老太太費心了。”
“既然四奶奶還好,奴婢就告退了。老太太讓奴婢帶了些補品來,已經交給下麵的丫頭了,四奶奶得空讓廚房燉了多補補,也不枉費老太太的一片心意。”
何媽媽將春芝送出去,春芝帶來的補品被丫頭端了上來,擺在桌上,昭告著老太太對四奶奶的看重。
不光如此,繼春芝來後,大房的大太太和方鳳笙的婆婆宋氏都派人來了,似乎一夕之間問秋堂就成了整個孫家最受人矚目的地方。
這種看重從下麵丫頭們積極的態度就能看出來,院子有幾日沒掃過了,堂上的家具也有多日未抹塵,這些丫頭進進出出的忙碌著,看著就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誰還敢說四奶奶馬上要退位讓賢給表小姐?
……
而對於這一切,方鳳笙都是默默地看著。
何媽媽和知春隱含著擔憂的眼神,她似乎並沒有看見,一如既往的沉靜。她讓下人把老太太送來的補品燉了,每天都吃,飯也比以往吃得多了些。
隨著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也願意出去散散了,何媽媽和知春眼裡的擔憂總算淡了些,想著姑娘應該是想開了。
似乎都挺怕她想不開,可她有什麼想不開的?
“孫兒媳告退。”
鳳笙穿天青色纏枝蓮暗花褙子,月白色素緞湘裙。因為身上一直有孝,也未做多餘打扮,隻用一根銀簪將發髻在腦後鬆鬆簪住。
她大病初愈,本就單薄的身子,更是瘦得像片紙,不過倒是給她添了分出塵的氣質,神色也不如以往清冷。
老太太擺了擺手,滿臉慈愛:“去吧,明兒不用來這麼早,你身子剛好,我這老婆子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主兒,遲些再來請安也沒什麼。”
“謝祖母的體恤,孫兒媳曠了這些日子沒來,心中實在恐慌,萬萬不當恃寵而驕。”
“瞧瞧,瞧瞧。”老太太對身邊丫頭婆子笑了起來,說:“我就說鳳笙這丫頭是個懂禮知禮的,還怕被我寵壞了。”
“四奶奶素來孝順,府裡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周媽媽陪著笑說。
“老太太寵四奶奶,四奶奶孝順老太太,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說出去都讓人羨慕。”
所以說,能在老太太身邊當差的,又有幾個是簡單人,至少這嘴皮子上的功夫,都是一等一。
方鳳笙走出熙梧堂,身後隱隱還能聽見那群丫鬟婆子誇讚她的聲音。門口打簾子的丫頭琴兒,也換了一張臉,笑吟吟的,一口一個四奶奶仔細腳下。
這一幕,讓剛進院子的王玥兒看了個正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在鳳笙看過來的時候,又換了一張笑臉,上前一步道:“表嫂今兒可真早。”
鳳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少女正值青春最好的時候,穿丁香色褙子和淺一色的留仙裙,身姿纖細又不失婀娜,明眸皓齒,五官很精致。
“不早了,辰時請安不向來是府裡的規矩。”
王玥兒微微垂下頭,訕訕道:“那是玥兒來晚了。”
鳳笙並沒有說話,正打算離開,王玥兒叫住她:“表嫂最近身體還好嗎?前陣子你病成那樣,玥兒真的很擔心。”
“謝謝玥兒表妹的關心了。”
方鳳笙對她點點頭,就帶著知春離開了。
王玥兒看著她的背影,銀牙暗咬,攥緊了手裡的帕子。
……
看著方鳳笙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周媽媽對老太太說:“四奶奶也是個聰明的。”
老太太願意給臉,也得她知道接才是,今天方鳳笙來到熙梧堂,很明顯就是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穿著件石青色對襟長褙子,頭戴佛頭青五福捧壽鑲貓眼石抹額,老臉雖生滿了褶皺,但皮膚白皙細膩,看起來慈眉善目的。
就在周媽媽看方鳳笙的同時,其實她也悲天憐憫地看著:“她不得不聰明,人要懂得審時度勢,她已經任性不起了,一旦行差就錯,她將失去這最後一處避難場所,那方家已經沒她能待的地方了。”
周媽媽歎了口氣。
老太太又道:“她是個聰明人,希望她能一直聰明下去。”
“那等四少爺赴考回來?”
話說出口,周媽媽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噤了聲。就在這時,從門口傳來一聲似嗔非嗔的嬌喚,讓老太太眉眼染上一層無奈。
“外祖母!”
“這又是怎麼了?”說話的同時,老太太揮了揮手,堂上的丫鬟婆子次第退下。
王玥兒撲進她懷裡,滿臉不甘願:“玥兒就想知道,外祖母你乾什麼突然對她這麼好,您不是素來不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