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來了,胤礽就整個人鬆懈下來,每天躺在床上,就像是一隻失去夢想的鹹魚。
康熙非常無奈:“你這麼大了,怎麼還膩在阿瑪懷裡?”
胤礽裹著小被子左搖右晃:“阿瑪,您說什麼呢?兒子還小。”
康熙歎氣,對這個病過一場之後就分外黏人的寶貝兒子十分無奈。
太子聰慧是聰慧,該硬得下心腸的時候也能硬得下心腸,就是事成之後就蔫了。
康熙腦海裡不由又浮現出那八個字。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想起太子那麼痛苦的模樣,康熙不敢讓太子再勞心勞力。事情隻剩下重算田畝和分田地,康熙一個人也能應付。
此次太子大動屠刀,皇上輕裝親臨,打了浙江豪族一個措手不及。
所以清算田畝和人口的時候,康熙得到了觸目驚心的數據。
不來南方時,康熙對南方的了解隻能聽大臣們說。
三藩之亂後,戶籍一直沒有增加,開墾的田畝數量也增加緩慢,康熙一直以為這是南方人口還沒恢複,無人墾荒的原因。
結果他到了實地一看,隻說杭州城外,莊稼苗鬱鬱蔥蔥,一眼望不到頭,好一出繁華盛景。
地有,人有,都在地方豪族手中。康熙被騙了。
康熙看著賬本,都氣樂了:“八旗圈地,民不聊生,結果圈的地全到這些人手上了?還是我親政前就發生的事?”
查木楊不敢說話。
即使他剛接任杭州將軍,但皇帝可不會管你什麼時候上任。他又不是宗室,皇帝遷怒就完蛋。
“當初柯魁和他們合夥放例子錢,旗人把地抵押給他們換得本錢放利,百姓還不起錢,就和旗人對上。他們低價拿了地,還能吃放例子錢中間的回扣,真是穩賺不賠啊。”
康熙笑得十分開懷。若不是聽到他在說什麼事,隻看他表情,旁人估計還真以為他在高興呢。
“旗人飛揚跋扈,和淒慘的百姓對上,更顯我大清殘暴不仁啊。而後百姓賣田賣地賣兒賣女,旗人也因地方官不允許逼死百姓,而收不回本錢,贖不回田地。”
“穩賺不賠,穩賺不賠,從小吏到知府全都是他們的人,穩賺不賠!”
康熙朗聲笑著,將手中賬本狠狠擲在桌上。
“可笑,可笑,罵名全是旗人當了,旗人卻連飯都吃不去了!查木楊,你說旗人是不是很蠢?!”
查木楊強壯精悍的身體縮成一團,看上去可憐極了。
他怎麼回答?啊,對對對皇上,之前的杭州將軍蠢透了?
可他自己也沒發現賬本中的貓膩啊!
查木楊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皇上,可能末將、臣是真的蠢。臣聽了皇上所言,還是沒想明白。雖然臣一上任就禁止放例子錢,讓旗兵老老實實屯田養家。但臣也知道例子錢是害彆人肥自己的事,旗人怎麼會越放越窮?連地都丟了?”
康熙閉上眼,靠在椅子上大喘氣。
他現在明白為何歐羅巴的國王們各個都要熟知“經濟學”了。如果不是他最近研讀的書本中有過類似的例子,他也不會發現這些人做的手腳。
旗人用田地換取銀錢,不是強買強賣嗎?那些被迫買地的人也是苦主;
旗人放例子錢,不是旗人自己貪得無厭嗎?那些幫旗人放例子錢的商人,也是被脅迫;
旗人放債後收不回來,破產不是活該嗎?老百姓也很苦啊……
矛盾和衝突都是旗人和普通老百姓之間的,那些士族豪強紛紛隱了身,就像是賭博時坐莊的莊家,看似沒下場,實際上是穩賺不賠。
誰也不知道,真正做借貸生意的,其實是那些士族豪強。他們借出銀錢,拿走土地抵押物,然後挑動旗人去“投資”,最後兩頭吃。
好,真好啊。我們剛入關的滿清蠻夷,哪玩得過他們?!
康熙想起太子說一定要撤八旗時,開玩笑似的一句話,“八旗都是一群鐵憨憨,聚在一起就是人傻錢多鐵憨憨,遲早被人騙得連褲頭都不剩。偏偏鐵憨憨和鐵憨憨在一起,身邊沒有聰明人模仿,他們會越來越鐵憨憨”。
康熙詢問什麼叫“鐵憨憨”之後,上手把太子的頭發挼成了亂雞窩,笑罵道,“你才是個鐵憨憨,旗人聰明著”。
現在康熙悟了。關外野人女真們打仗很厲害,玩弄政治搗鼓經濟,是真的比不過這些有著曆史底蘊的豪門貴族。
他們可是玩了幾千年的心眼!
是的,八旗莽夫就是一群人傻錢多還特彆貪婪的鐵憨憨,一騙一個準,還以為自己在欺負彆人。
八旗還是廢了吧,把這群傻子們打散後重新分配,並且進行再教育。
看看京城裡的旗人還是不錯的,越來越精明。
讀書使人明智,這群人就是欠讀書。
廢八旗之前,就給旗人們普及教育,免得他們大字不識一個,連錢掉到了地上都不知道撿,活活把自己餓死。
康熙睜開眼,道:“朕要在旗營建立學校。”
查木楊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何皇帝會從說賬本突然發散到建學校。
但皇帝都發話了,查木楊立刻道:“臣遵旨。臣也有這個打算,讓人教他們識字。”
康熙搖頭:“不止識字。四書五經熟讀就夠了,他們要學的東西,和北京大學裡的一樣。”
查木楊知道那個北京大學,回京的時候還去參觀過,並給大學生們講過課:“他們連大字都不識一個,恐怕無法像京城中勳貴子弟一樣學習。”
康熙道:“學簡單的。他們隻要會識字認數就能學。太子正召集人編寫小學教材和中學教材。”
有大學,自然也要有中學和小學。
回歸長生天的汗阿瑪說得對,要衝淡儒林的地位,就要如春秋戰國和秦朝漢朝一樣,再掀起一次百家爭鳴,誰厲害用誰,讓他們鬥起來。
當他們一門心思地為維持自己的學術地位而努力時,就沒心情去攪風攪雨,和大清朝廷博弈。
隻引進西學是不行的。“西”字就注定舶來品不受人重視。他應該把傳統的百家重新扶起來,吸收西學的精華為己用,再造新百家。
康熙捏了捏眉頭,發現自己要做的事好多。
如果兒子現在還活蹦亂跳著,他就可以分一半事給兒子,沒這麼頭疼了。
可惜兒子病還沒好,天天窩在床上裹著小被子裝蘑菇。
康熙此刻有些想念大阿哥了。
雖然大阿哥很氣人,但若有大阿哥在,或許能帶得太子活潑些。
至少大阿哥在的話,顧炎武寫信斥責太子,他會打上顧炎武的門。
而自己需要顧慮許多,即使有心駁斥,最後還是沒辦法放下身份臉麵,和一個不入朝的大儒吵架。
康熙發現自己一問三不知後,對這些官員沒了耐心。
他便隻安排工作,讓官員們照本宣科,按照自己製定的事一五一十的照做。
這樣非常累。康熙必須事事都安排妥當,否則這群傻子官員一定會出漏子。
康熙見到那些官員之後,才知道他們能力有多差。
是的,能當知縣的至少是個舉人,他們肯定都是飽讀詩書之輩。
可飽讀詩書不代表會當官。他們對自己轄地一問三不知,連賬本都搞不明白,甚至還有人不識數——以前算術是儒士必備的技能,現在他們隻需要會八股文就夠了。
府衙中一應雜事,基本都是聘請師爺、老吏、捕快來做,而這些師爺、老吏、捕快都是當地人,也就是和當地豪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康熙了解之後,身後驚出了一身薄汗。
這隻會讀聖賢書的知縣知府,是不是像極了垂拱而治的聖天子?
或許官員在科舉之後,也必須經過再教育才能當官。否則隻會四書五經的他們,要如何治理好一個地方?
這群進士舉人隻修品德不修俗務甚至厭惡俗務。可地方官的實務全是俗務,是一個個銅子一捧捧糧食堆積出來的俗務。
康熙想了想那些被百姓們堵住不願他們離開的地方官。
趙士麟會修水利;施世綸擅斷案;張鵬翮禁止攤派……他們所做的事都是地方官實務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按照常理,無論是水利、斷案還是禁止攤派,都是地方官的職責。可他們隻做到了一小部分,就引得百姓們念念不舍。
這說明什麼?說明百姓們會感恩?
這說明,懂實務的好官真是太少了!
他曾經疑惑,一些貪官在離職的時候會有百姓相送,而一些素有善名的清官離任時百姓卻冷漠不已?
這說明什麼?說明是人心本惡嗎?
這說明,一個擁有極高道德感的官員,並不一定能給百姓帶來福利!
看看這些儒商們的“上家”,哪個宗族沒有一個道德感極高、生活極其清廉的“清官”?
那些清官一輩子吃糠咽菜,甚至可能所睡的床鋪都是木箱子疊成,死後的銀錢都不夠下葬,需要親朋好友救濟。
可他們的宗族卻在地方上耀武揚威,儒商們各個富可敵國。
這強烈的割裂感,讓康熙心裡十分煩躁。
當他回到暫住的地方時,胤礽正裹著小被子,躺在夕陽的餘暉下翻看史書。
他翻看的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
康熙把養病養得吃胖了一圈,看上去重新軟軟綿綿稚氣十足的兒子擠開一點,道:“你不是不喜歡司馬光嗎?”
胤礽道:“我是不喜歡。司馬光是宋朝文人養望的典型。他一輩子都在養望,腦子裡隻有養望,國家和百姓都是他養望的工具,連一本史書中也夾雜著無數私貨。”
康熙道:“那你為何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