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四周傳來竊竊私語。
孫員外才想起來這回事一般,沉下臉,一步步地逼近方如意。孫茂見狀,不敢再去拉扯父親,撲通跪了下來,急道:“爹,方姨娘是清白的,求您聽兒子一句解釋!”
孫員外已一把拽住方如意的手,向上一拖,眾人驚叫了一聲,方如意麵色慘白,渾身抖如篩糠,瞬間閉上了眼睛。
會挨打嗎?
這雙手,此前抽過她的巴掌,掐過她的脖子,把她當做破布口袋一樣撞在牆上、砸在地上。倘若老爺真的施與暴力,她是完全抵抗不了的,她驚懼地繃緊身體,準備應對疼痛,魂魄慢慢地遊離了身體。
冷汗浸了一背,她恢複了一點知覺,感到一雙寬大粗糙的手,反複地摸索過她的指尖和手背。
方如意愕然睜開眼,發覺圍觀的所有人也看過來。孫員外把她的手抓在手裡,把十指掰開又合攏,翻來覆去地看,好像在挑剔地揀選什麼。
孫員外略帶嫌棄地看了一會兒她的手,衝她仰了仰下巴:“你,會縫補嗎?
方如意怔了:“會……什麼?”
話音未落,孫老爺將她猛地一拽,大步流星就走。
方如意就像斷線風箏一般讓他拖著,方才愕然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以孫茂為首,呼啦啦拔腿追趕:“爹,您不能將方姨娘沉塘啊……”
追到了方如意屋口,門“砰”地在他麵前關閉,方如意夾在門口的裙角也被拽了進去,留下一聲短促的尖叫。
孫茂晚了一步,拍著門板苦苦哀求:“爹,爹……”
管家和婆子們一起拉扯孫茂,孫茂兩手扒在門上,奮力掙紮:“你們不知道!爹會掐死方姨娘的,爹會掐死方姨娘的!快救人啊!”
“公子,您冷靜些,這裡頭沒什麼聲兒。”婆子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片刻,直揮手使眼色,示意幫工門將孫茂拉開,“哎,茂哥兒!方姨娘畢竟是老爺的妾室,是老爺的女人,您——”
孫茂猛然反應過來,兩手一鬆,順著門板坐了下來。
對了,姨娘,方如意是爹的妾。
爹繞開了池塘,卻進了屋,也許不殺她了。
其他的,爹無論對她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他在這裡喧嘩吵鬨,才是亂了規矩。
幫工們見公子前一刻才如驚弓之鳥一般手足並用,後一刻又瞬間死寂,癱坐在門口,將臉貼在臂彎上,半天沒有動彈,便擔心地晃了晃他:“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孫茂坐在台階上,抬起一張灰敗的臉,輕輕道:“沒怎麼,我沒怎麼。”
他站起身來,風卷著落下來的杏花亂飛,粘了他滿頭,風將眼睛吹澀,站起來的一刻,胸口酸澀得難受。
當初給方姨娘贖身的不是他,他在不甘什麼呢?難受什麼呢?
“呀,茂哥兒要緊麼?”婆子吃驚地叫道,“您的胳膊!”
孫茂這才覺察自己的傷臂滲出血來,這一刻心在穀底,竟然也沒感覺到痛,隻覺得渾身難受,“方姨娘沒事就好了,咱們回去吧。”
這時,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不知道看見什麼,身後猛然騷動起來,隨機鴉雀無聲,婆子一把抓住孫茂肩膀:“公子,快看老爺……”
孫茂心裡一陣難受,不肯回頭,甩脫她快步往下走:“我不看,我先回去了。”
“公子,公子,快看老爺這是……”無數急切的私語在耳邊嗡嗡,剛才他要進去,這些人攔著不讓他敲門;現在他要走,這些人又攔著不讓他走,孫茂有些著惱,怒氣上頭,猛一回頭,卻怔住了。
枝葉搖晃,蹲在青桐樹上的紅毛狐狸,也慢慢地長開了嘴。
隻見屋裡,孫員外和方如意並排坐在床邊,一人手裡拿一鞋墊,一針一針在納。
方如意臉色驚愕,紮得滿手都是針孔,邊笨拙地納,邊緊張地模仿孫員外的動作。
孫員外側著頭,拿起一把大剪刀,哢嚓哢嚓剪出了一個鞋樣,左手拿鞋墊,右手持錐,動作嫻熟,最後送到嘴邊,咬斷線頭。斜著眼瞄一眼方如意,哼道:“蠢笨。”
說罷,把自己那份塞進鞋裡,腳一蹬,小指頭在後腳跟靈巧地一勾,扭腰出了門。方如意看著他的背影,手裡鞋墊掉在了地上。
蘇奈也差點從樹上掉下去,扒拉緊了枝葉。
孫員外走到門口,見所有的幫工、婆子還有被人扭著的孫茂,都盯著他看,四麵一片死寂。
他斜眼看著這些,把離得最近的、目瞪口呆的管家推了個趔趄,右手彆了彆鬢邊發:“看什麼看?彆擋著路呀。”
*
孫員外病了。
不是身體上的病,孫府裡請來了不知多少個大夫,誰都瞧不出任何毛病。但是一夜之間,孫員外驟然轉了性,忽而變得慈眉善目,待人輕聲細語,誰也無法解釋這變化。
就連最是人老珠黃的徐姨娘見他,還沒叫出犬隻和鸚鵡討好,就讓他一把親熱地拉住了手,雙雙坐在床邊敘話。
徐姨娘受寵若驚,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淌:“老爺……”
蘇奈從廊上走過時,聽見孫府的幫工、夥夫竊竊私語:“方才我撞到了老爺,老爺竟然衝我笑!他那個……”他們做了一個五指開花的動作,形容孫員外那張臉上露出的笑容,“擱往常,還不是一個大嘴巴子就上來了?老爺這麼一笑,笑得我身上涼颼颼的……”
“我倒覺得老爺現在好極了。以往柴少一些,工錢要克扣;飯菜放多鹽,工錢要克扣;扣扣搜搜,怎麼都能扣掉一半,現在能發全了!”
眾人紛紛附和:“對對對!”
蘇奈歎了口氣,心虛地加快腳步,往明錦屋裡去。
孫員外自病後,變得極其喜歡孫茂。以往他對這個兒子,無非是偶爾關心一下學業,平日裡更喜歡和姨娘們顛鸞倒鳳。現在,他一天要召見孫茂三次,孫茂無法,連課桌都搬到了孫老爺的大屋裡,以便時刻侍奉他。
孫茂正看著書,讓孫員外愛憐地摸上臉蛋,抬了頭,見到父親湊近的一張慈愛的臉,渾身一激靈,毛骨悚地站起來,捂著臉退了幾步:“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