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將蘇奈拍進水底。
冰涼的海水灌入口鼻,紅毛狐狸緊閉眼睛,在漩渦中用力揮舞四爪,還是如一片落葉一樣被浪瞬間壓下,嘴裡漏出一連串氣泡。
還沒有采補成功,她她她要交代在這裡了?
咕嚕咕嚕,大姊,二姊,救命……咕嚕咕嚕……
呀!
蘇奈被一雙手,從水中抱了出來,“嘩啦”一聲,脫離了咬住她的海水。
一大口濕潤的空氣進入肺腑,她活了過來,耳鼻裡都往外嗆海水,她正想大口大口喘氣,睜開眼的瞬間,卻吃了一驚:
蒼穹烏雲密布,遮得四周黑漆漆一片。
一輪白色漩渦,如詭異的巨眼一般鑲嵌在天上,正在緩慢地旋轉,“喀拉拉”擰開裂痕。
天地通明的瞬間,白光中浮現出一隻足有鯨那麼大的赤紅魚身,擠占了整個天幕。
它挪動身軀,扭頭,赤紅凸出的眼睛,凸凹不平的鱗片,張口,一口尖利的的獠牙。
狂風猛然將樹杈齊齊折斷。閃電驚雷,尖叫嚎哭。
咿——這是什麼玩意!
好像鯉魚......但是比鯉魚更難看!
蘇奈嚇得直往後縮,險些被被狂風吹飛,隻好緊緊地扒拉著將她從水底撈出來的那隻胳膊,想要嗷嗚一聲,胸腔裡憋住的一大口氣猛吐出來,卻成了一聲清脆的啼哭。
“哇!”嬰兒的哭聲響徹。
隨即她被猛地壓在一個溫熱的胸口,濕而鹹腥,混雜著汗水、**和篦頭油的味道,抱著她的人緊張地喘息著,胸腔拉出絲絲抽泣,隨即顛簸移動起來。
一隻手按著她的後腦勺,緊緊抱著她的女人哭道:“不怕,不怕,快跑……”
蘇奈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她的懷裡探出腦袋,伸出爪子一看……不,沒有爪子了,眼前是一隻肉嘟嘟的小手。
“我變成人了?!”蘇奈大驚失色。
出口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埋沒在四麵的呐喊和哭聲裡。
蘇奈轉頭,這裡,好像是人類的村鎮。
她們的身後,無數凡人化作黑點,跟她們一樣正在驚慌失措地奔逃:“妖怪來了!”
“水,水來了!”
天上那尾巨大的魚的幻影,魚鰭浮動,用血紅的眼森森地注視著大地。
那天上的漩渦,仿佛是天幕破開的一個大洞,從九天上澆下一股細細的水流,落了地,卻頓使海麵寸寸升高。
狂風席卷,大海翻騰巨浪,裹挾無數斷裂的木頭、掀下的屋頂,轟隆隆,重重拍擊在泥堆的大堤上。
浪花升起,跳躍得一次比一次高。
許多人摔倒,有人在水裡徒勞地撈著,哭喊一個名字,又馬上被水沒頂。
舉目都是茫茫一片洪波,昔日縣城變作水國。一具具慘白發脹的屍首如飄在浪上的落葉。
這個不知名女人奮力地在洪波中舉著嬰兒向前遊去,蘇奈在她懷裡喝了一大口臟水,嗆得險些背過氣。
正在女人奮力潛遊的時候,遠處卻有一條銀線奔來。
蘇奈一見,瞳孔縮小:
作為野獸,對天象異常有著本能的預感,她抱緊了女人的手臂,一陣猛撓。
快站起來!那是浪,浪來了!
那女人仰著腦袋,隻剩下口鼻露在水中,蘇奈困在她的一隻手上,急得團團亂轉,這隻手臂,還在拚命向上托舉。女人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浪已“咕嚕”沒頂。
水麵離蘇奈越來越近,完了……
那隻露在水麵上的手卻如張弓,將她用力拋了出去。
彈射出去的瞬間,她靈魂從嬰兒身上出竅,恢複了狐身,隻是身子變成半透明狀,好像變得格外輕盈。
蘇奈手足並用,在空中緩慢地打了幾個滾,抱住椽子,連爬帶滾地爬到房簷上。她在一個個屋頂上穿梭跳躍,飛奔,往更高的屋簷跳去,直爬到了最高的一個屋脊上,才喘了口氣,癱軟下來。
她回頭,想看看那個嬰兒和那個婦人在何方,但水麵上剩下一些碎屑,已沒了任何人的身影。
狐狸爬在屋簷上,呆呆地看著婦人消失的地方,看著海水倒灌的人間:一片水鄉澤國,屍首遍野,顛沛流離。
此處是偏靠內陸,相對安全。近海居民的哭喊聲遠遠的,幾乎聽不到了,身後的院落裡,卻傳來了急切的交談聲。
這座房子的院落裡有四個身著綢緞的男人,正聚在一起說話。其中一個道:“靠海的整片田地被淹,今年收獲的糧食至少折半,正是咱們屯糧的好時機。”
“到時候這錢唐米麵全壓在你我手上,不出七天,能漲到這個數。”他伸出戴著玉扳指的一隻手,蘇奈覺得這扳指眼熟,再一瞧,正說話那人,個高微胖,胡須裡有一顆瘊子,很是眼熟,他雙眼放著精光,搖了搖手,“此時不發財,更待何時啊?”
“孫兄說得對。”另一人愁眉苦臉道,“可是這天災,是要死人的事,此時屯糧,是不是有些……”
“哎呀,許兄!”商人勸道,“該活著,該死的,生死有命,都是天意,怪不得我們。我們又不是不賣糧,不過是價格比平日高些,真若是餓急了,總還是拿得出這些銀兩。水官已經在修補大壩,等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其他幾個糧商仍遲疑:“孫兄,囤貨居奇,若是讓朝廷抓著,怪罪下來……”
“他們管不到了。”戴扳指的商人指著烏雲密布的天道,“看見沒有?這是妖怪作祟,你們先前可見過這個?捉妖都捉不過來,哪還有心思管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呢?”
幾個人見了遠處天邊的那紅色的幻影,都有些膽寒。
商人也看了一眼:“唉,這世道太亂了!誰知道哪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趁人活著,就該多享受些。到了這節骨眼上,就不必在乎彆人了。你替旁人著想,仁義能讓你晚死一些?要我說,哪有比銀子更實在的東西。”
幾個商人對視一眼,咬牙道:“賣。叫人推了車,今晚就來運糧!”
這時,宅子裡的門開了,從屋裡嘻嘻哈哈地衝出來一個胖嘟嘟的小兒,手裡拿了張紙:“爹,爹,瞧我畫的烏龜。”
似覺察到天有些暗,他仰頭看了看,露出迷茫的神色:“爹,天怎麼黑了?”待看到遠處那一隅的紅色,嚇得一下子撲倒了父親懷裡:“爹,天上飛的那是什麼呀?”
商人哈哈大笑道:“莫怕,莫怕,那是爹的送財童子。”
“送財童子……”
幾個人也笑,指著半信半疑的小兒道:“孫兄好福氣呀,茂哥兒有多大了?”
“哈哈,十二了。隻盼我新納的徐姨娘肚子爭氣些,給我多添幾個胖小子,幫我打理生意……”
茂,茂哥兒?徐姨娘?
這是做了個夢麼?能看見熟人?
幾人出門,大門“碰”地關住,截斷了聲音。
蘇奈的魂靈實在太輕,努力地揮舞四爪,還是被震得飄將出來,像蒲公英似的順著風飄蕩。
濕潤的海風撲麵,絲絲細細的雨打在臉上。
“一、二——一、二——”震天動地的號子聲。
“這邊搬過來,快點快點……”
“快,快,來不及了……”
身著幫工衣服的男人們扛著一袋袋土,堆在堤壩上,後頭來的人,要踩上前麵的麻袋,奮力地將麻袋堆在高處,爬上爬下,汗水濕透了布衣。
“方大人。”有人在這陰雨中跪下,“我們撤吧……”
“上啊!”帶頭的是個乾瘦的白發老頭,肩上扛著一麻袋土,褲腳挽在膝蓋,一身官府已經被泥水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麵目,他回過身,在雨簾中大聲招呼道,“彆停下,上啊!”
“這是妖怪作祟,我們凡人血肉之軀,哪裡抵擋得過?”跪著的那人喊道,“方大人,妖怪若要滅錢唐,我們……我們是白送死!”
頭發花白的水官卻絲毫不理睬跪著的人,扛著一袋泥土堆在大堤上,**的白發貼在臉上,招著手,對其他人嘶聲呐喊:“水不能過海堤,必須堵住……後麵就是錢塘的父老鄉親,是你我妻女,是……堵住!”
水麵上零落地飄來兩隻木碗,一隻孤零零的小鞋子。
方姓水官拾起這隻鞋子,小小的虎頭鞋不足巴掌大,繡線是嶄新的,裡麵掉出被泡爛的柔軟棉絮。
他錢唐的孩子,他的百姓。
他的淚水混著汗水流,分不清臉上濺上的是什麼,徑直往最危險的決堤處奔去,回頭吼道:“跟我去堵!跟我來!”
跑掉的人們看到治水的長官身先士卒,有些人本來想跑,卻身子一顫,猶豫地返了回來。
一個、兩個、三個,返回去拿身子堵住水口的人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