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蘇奈又看見天海相接處,銀白色的一線,以極快的速度朝這邊衝過來。
浪——又來了!
血色的鯉魚,漠然地在空中擺動尾鰭。
蘇奈的心臟差點停擺,手足並用,一路狂奔,邊走邊回頭,走不了了……這些人……
呼哧呼哧……這麼多青壯,為什麼不逃開?淹死多可惜,倒不如給她采補……
水越逼越近,也顧不得想什麼采補了,保命重要,然而她再快,快不過那排山倒海、瞬間拔成接天玉牆的大浪。
“抵住啊——”
“轟——”
*
碧波之下,龍宮深處,珠簾漫卷,水府幽深。
龍盤踞在宮殿深處,合著眸,安然聽著波浪之聲。
波浪聲自人間傳來,帶來萬家低語,人間歡樂,小兒女們竊竊私語春秋和樂。
真好。願子民安居樂業。歲歲有今朝。
多情的龍,在這人間歡樂趣裡微微熏然,又在水國獨處,略覺寂寞。
一道細碎的破浪聲入耳。龍神不動聲色,微微一笑,卻作假寐狀。
果然,那道調皮的水波圍著他轉來轉去,最後卻悄悄地綴上他森森龍角,在猙獰龍角上落下吻。
龍角是輕易不許其他生靈觸碰的。
龍卻宛然轉身,龐大龍身化作翩翩公子,將來人接了滿懷:“阿離,你又來調皮。”
美人漆黑的長發如海藻般垂下,在他懷裡仰起臉來。她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天真靈動,小小的嘴唇卻紅得如滲血。
龍神拿手抹去她唇上這種水族特製的胭脂,笑道:“你又在我角上落胭脂印了。”
阿離親了他一下,把唇印留在他指尖:“雲蛟君角上有胭脂印,他們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雲蛟君的目光溫柔起來,攬住阿離,掀開了珠簾,打橫抱起了她。
龍性本淫,卷起帳幔,牽得那作床架的龍骨都徐徐響動。
一對小巧潔白的手扯著龍骨,帳中的女聲斷斷續續,卻仍固執地問:雲蛟君喜歡我這樣嗎?
“你生得可愛……當然喜歡。”
雲宵雨霽時,一切都慵懶下來。雲蛟君吻著她,懶懶應答,卻想:阿離的性子倒與這外貌截然相反,有些偏執,且殺性未消,時常會造小的殺孽。
這些小小的邪性在他看來,不過是眾生脾性不同而已。阿離身上那股人間的偏執多情之氣,煙火氣,旁人不能理解,他最能明白此中可愛之處。
隻是阿離一心癡迷他,得他庇佑縱容,時年越久,越是偏執,對他的侵占越嚴重,身上的殺性也越發地大。
他將她手握住:“但……你脾氣要改改。聽聞你又去龍女那裡打鬨,她畢竟是神,你是妖……”
阿離聽他道她可愛,本自歡喜,此時卻忽冷了下來:“您忘了嗎?當年,龍女把我從池裡撈出,要給她父親做宴,差一點我就死了。若不是您見我生得好看,將我藏在袖中帶回來,今日就沒有我了。夜裡我想起此事,總是害怕,心裡咽不下這口氣……”
龍神雲蛟君,和緩笑道:“多久以前的事,你還記仇?那時她撈出來的不過是一尾普通的金鯉,哪料想到你開了靈智。阿離,龍女純善孝順,你不能隻記她做的某一件事,要看她是什麼樣的人。”
阿離沒有回答,繼續道:“我第一次住在這樣寬敞的宮殿,見這樣排場的兵將,您將我帶在身邊,同吃同行,對其他任何人都未曾這樣,我幸福得發抖,隻想長長久久和您在一起。”
“你看著宮殿裡的鮫帳,每一件都是我編織;宴席上的點心,每一樣都是我製作,阿離替您更衣穿靴,為您洗刷清潔,夜裡服侍您。”她猛地將臉貼在他背鰭上,“阿離願意把身體骨血,每一寸都奉獻給您。”
雲蛟君眉眼含笑,英俊中有種不羈的浪蕩,親了她的臉。
“就是這樣的笑容。”她捧著他的臉,手勁有些大,指甲都掐進他臉頰,她的眼裡微帶恨意,“可以給我,也可以給旁人。我都做到了這一步,為什麼您還是不能隻看著我?您難道愛的不是我嗎?”
雲蛟君哧地笑出來:“我當然愛你。”
“您也愛旁人。”阿離瞪圓眼睛看著他,“龍女也曾與你相好過。您還庇佑過許多凡人,帶回過新多精怪。我今日才知道,從池裡撈一尾魚,從洞裡抓一條蛇,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這多可怕?源源不斷,源源不斷的,有新的人住在這宮殿裡,今日我被揣在袖中,明天有人就騎坐在您的龍角上。就算我獨占了此處,在龍宮,人間,天上地下各處,您總會源源不斷地垂憐新人!您讓我很怕。”
“怕什麼?”
“雲蛟君,我很好奇,假如所有的我們均分,我到底能分多少?您不能隻看我一個嗎?”她的鮮紅的手指用力掐住他的胸口。
”阿離,我愛你們,是不同的愛法。”龍神抓住她的手,坦誠道,“我愛你,也愛很多人。我不可能隻看著你一個人。但我都是真心實意。”
“你不能隻屬於我一人?”
“阿離,我是真心喜歡你……”
阿離不再言語,低頭時,眼中一抹妖冶。
紅羅帳中,肌膚如雪浪,口唇相就,他討好,她閃躲,**重翻。
等不知多久後,龍神摟著美人,懷戀著人間歡樂,沉沉睡去之後,本應也安睡的阿離忽然睜開眼。
她盯了龍神很久很久,最後張開口,輕轉法力,小舌從毫不設防的多情龍神口中,緩緩地勾出一顆龍珠。
神色陰鷙。
龍神驚醒時,大汗淋漓。
垂掛的床帳由彩雲做成,泛著冷而炫目的光。
他從大床上起來,身子軟綿綿的,沒有力氣。想要伸手更衣,手——
竟然騰不出手來,他頭昏腦脹,身子在柔軟的床上扭來扭去,一頭栽倒在地上。向前遊了兩下,尾巴也“吧嗒”一聲落下。
他在富麗的水晶鏡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頭上角如珊瑚枝叉,鱗片細而密,很薄,蒼白得可看見體內的血管在一下一下跳動。
銀色的小蛇愕然抬頭,被自己孱弱的樣子嚇了一跳。
怎麼變成了這樣?
他閉眸感應一下,隻覺龍珠已然離體。
他成龍已久,這宮中,隻有受他恩澤最深的鯉魚阿離,因為與他氣息相近,才有此引龍珠暫時離體的能耐。
“阿離,”他莞爾,發出低沉的男聲,“你又在鬨什麼花樣?快將本尊變回來。”
這宮殿裡,每一片潔白的珠貝隨著他柔和低沉的聲音顫動,銀色的鮫紗帳飄蕩,輕柔地拂過他的臉,小蛇慢慢地遊走在宮殿中,笑道,“快出來,擅自拿走龍珠是觸犯戒律的。還回來,我們去吃早茶。”
成排的蟹兵低吟道:“阿離不在……”
“出去了……”
“出去了?她做什麼去了?何時回來?”龍神問蟹兵。
龍珠離體過久,他不僅化不了人,連五感也受限,眼前朦朧,耳邊嗡嗡作響。
“阿離說,她不回來了……”
“阿離說,她不回來了……”
龍神猛地一怔。
此時,幽深的水國深處,水麵的震蕩一直傳到了水底,無數慘叫順著水汽遞來。
龍神頗覺不妙,離開水國,便遊向人間。
雲頭亂飛,水汽湧動。
越靠近外麵,那巨大的失控的力量攪成了漩渦,一波一波衝擊著他的身子,他心裡閃過不詳的預感。
不好——
他飛撲出去。
入睡之前,他曾往人間看過一眼,錢唐子民在生境中好好地穿梭,安居樂業。
待看到那場景——海水泛濫成災,無數樹木和浮屍飄蕩的場景,他眼前一黑,滑坐在地。
電閃雷鳴。前方妖化的魚,體型暴漲了數倍,因為龍珠的緣故,鱗片脫了又生,金色魚身上生了大塊大塊紅色的異斑,形同可怖的肉瘤。
“阿離!”
那鯉魚精回過頭來,赤紅的眼睛被擠壓得向兩邊凸出,張開嘴,露出尖利的上下獠牙,似魚非魚,似怪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