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牆的床榻上,季堯臣睜著眼睛直到子時。
窗外有一彎冷月,朦朦朧朧照著小胖墩地擺在桌上的麵人。
這麵人是個少年形象,名叫通悟,身著青白短衣,發髻烏黑,下巴和眼梢尖尖的,微含笑意。傳聞通悟為靈獸所化,是祿星的小徒弟。他有一對不似人的幽藍眼珠,可看出凡人的氣運。
如果沒記錯,通悟的右邊該是個穿海青的俊美僧人,名叫釋顏。釋顏一手撚佛珠,一手持毛筆,有兩隻展翅的烏鴉正啄食他的腳踝。傳說這小和尚一生純善,□□為鳥雀所食,感動天地,死後飛升,為祿星大徒弟,負責記錄士子官運。
兩個少年一左一右,拱衛中間的祿星,祿星身材魁梧,著大紅魚龍錦衣,戴長翅官帽,左手持一玉如意,右手握書卷,一雙鳳目如星,三綹髯須,氣質沉冷,威風凜凜。
月光融化成一片,四周的環境似乎漸漸虛化。這三個麵人最初在各式各樣的麵人裡最顯眼,因為它們被擺在架子上的最高處,化作幾抹鮮亮的色彩,倒映在布衣少年的眼瞳裡。
街麵上人來人往,吆喝喧鬨不絕於耳,他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盯著看,直到一隻手將它們挨個兒取下來,掃興地擺在後麵:“白看這麼久了,你買是不買?要麼付錢,要麼彆擋著路。”
少年雙頰泛紅:“要多少錢?”
“單個二十文,三個五十文,給你講,來往舉子買來轉運,不帶眨眼。這是西街老吳頭親手做的,您瞅著祿星這身官袍,是拿一根絲線劈成四份繡上去的,他做完這個就死了,再沒有彆人有這種手藝……”
少年搖著頭,轉身就走。
攤主將麵人插回去,暗啐一口:“窮酸。”
這少年身材細高,脊背微駝,破舊得布衣長衫隨著步幅晃動,恥於被這樣汙辱,臉漲得通紅,眼底閃爍著亮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可等那賣麵人的攤販吆喝聲起,一雙細瘦的臂膀又奮力推開圍觀人群,站到了攤子麵前,怔怔地盯著麵人。
攤主道:“怎麼又是你?”
布衣少年的胸口一起一伏,嘴唇翕動,一把拆開內襟縫布,丟下銅錢,將這三個麵人攏進懷裡。
祿神被他請進寒舍,藏在不起眼的石板縫裡,當他夜裡趴在桌案前苦讀時,抬眼就能看見這三個錦衣華服的、和四周格格不入的神仙麵人,靜靜注視著他,凝視著他的筆和書卷,嘴裡嗬出的白氣,和他度過的每一個寒夜。
季堯臣對於自己的文章頗為自矜,但這種自矜從不表露,鄰裡看他,總覺得是個悶瓜、怪人,木木訥訥,不苟言笑。可是同神仙,大約是說得著得,說得懂的。有時夜裡偶得佳篇,他心神狂喜,可四麵無人,便轉過去,一頁一頁地給三個麵人看,手指都在顫抖。
後來他便應鄉試,將這一夜夜、一天天的所思卯著勁地寫在答卷上。香篆還未燃儘,他已經提前寫滿,顫抖著手,懸筆檢查。
他在家時,為省些錢財,常用草汁花漿寫字,汁液性稠。應試之時,用的卻是研好的墨水,激動之下,掉出一大滴墨在卷麵上,瞬間洇開,他大驚失色,再擦已是徒勞。
當年未中,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他著草鞋蜷縮炕上,噩夢裡回回接不住的一點墨。他爹怒氣衝衝回家,拎著他領子,提起來就是兩巴掌,又拖他去船上做幫工,他拿兩腳抱著炕頭不放,爹氣道:“祖祖輩輩都是人下人,怎麼,還想做官老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做你的青天白日夢!”
鬨過這一場,他越發沉默,他娘哭道:“你也不是這塊料,家裡不寬裕,如何供得你再讀書?要不,你就去做個教書先生,逢年過節,還能給家裡提回來一隻雞,早早娶個媳婦也算安定。要不你就幫人放牛去,賺些點心錢,起碼貼能補家用。”
季堯臣從此便去給河下遊的大戶放牛,賺了錢全給母親,母親勻出一些來,給他買些吃的。但他隻悄悄攢下,攢得多了,便去學堂,找書客買幾本舊書,把牛栓了,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看如饑似渴,不知疲倦,實在忍不了了,才用手拍去腳踝上的蚊子,拍下來一串。
偶爾抬頭,看到夏風拂柳,水麵上粼粼地閃動成光點,他心頭忽地一鬆,想到一句極美、極開闊的詩,可旁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嚼著草的牛。他便躺倒在石頭上,微闔眼睛,反反複複咂摸。他想做個官,有一處大宅子,宅子外栽種竹和柳,來往都是鴻儒……少年將書蓋在臉上,就這麼笑出聲。
又幾年,季堯臣第二次應考。才進殿門時,身後有個大腹便便的人擠了他一下,搶先進門。不僅擠了他,還指著他的鼻子罵道:“站在那裡像塊木頭,長眼睛是出氣的麼?”
季堯臣拍開其手,怒目而視,拂袖進門。那人眼睛瞪得更圓,招手喚帽來,戴上了一隻帶翅的官帽,其餘考生看季堯臣背影的眼光,便都成了憐憫和幸災樂禍。
門口這人正是考官。若公正清廉便也罷了,偏是個傲慢的酒囊飯袋,區區一個寒門考生,還敢如此張狂?他拿一枝筆,在紅榜上輕飄飄一勾,那名字便如一片落葉,叫風掃出了門檻。
這一年,季堯臣站在紅榜下,不死心地看,耳畔是一片歡呼喧鬨,唯他心如死灰。
“我是拿你沒有辦法!”他娘抽泣道,“養你這麼大,腦子缺根弦,非要湊那不屬於你的熱鬨。
考不上就考不上,還說什麼本來考上了,又叫人劃掉名字,撒這謊有什麼意思。”
下午再來,她看一口未動的麵糊,有些急了:“我說你什麼了?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好歹吃點東西,你要死麼!”一會兒,又擦乾眼淚,在他脊背上重重拍一下,“堯臣,小娟來看你,你們倆自小一起玩,她喜歡你,娘也將她當女兒看,你明白的。我聽說已經有人給她爹提親看,你再不抓緊,你再不抓緊——你看誰還看得上你!”
鄰居家的女兒紅著臉進了屋,他沒有迎接,蜷縮在榻上,脊背對人。
她吃了一驚,因為衣裳下那肩胛如此瘦弱尖銳,好像繃著一股氣,快要繃斷了一樣。她逃開了。
季堯臣麵對的是牆,炕邊的土牆。他沉默地用指頭輕輕劃出一道一道的豎線,數他讀書的天數,一會兒又漫無目的地數他默過的文章。
直到夜晚,他實在睡不著,翻身而起,又點燈抄書,眼底青黑,抿起的唇蒼白,起著乾皮。
屋外竊竊私語傳來,爹娘抱怨賦稅一年較一年重;錢唐的一個知縣,芝麻大點的小官,要坐四個人抬的大轎子,一個乞討的老婆子擋了路,他居然指使他的轎夫,一腳踹在她的心口,把她踹出好遠,沒多久她就仰麵倒在水窪裡死了,償命的居然是那個轎夫……
他爹說:“當官的一肚子壞水,我們從來沒叫他們當人看過。”
他娘嚅囁道:“就是……你看兒子,不就是當了官老爺一步路,就叫人給穿了小鞋……”
他爹嗤道:“你真信他的,那都是他編的,就他那樣的還想做官?成日裡拿本破書裝裝樣子,考不上說不過去,這才編瞎話騙我們……”
季堯臣看著夾縫裡的三個麵人神仙,心想,他也從未掩飾過自己的野心。他想做官,做一個知縣就很好,他能有一個寬些的桌案,他把它擦得乾淨整潔,夜裡不睡,整宿地趴在桌上批奏折。
他做官並不想耍什麼威風,是想等有一個乞討的老婆子擋在轎前時,他親自從轎子中下來,把她從泥淖裡攙扶起來。讓所有人都瞧見他大紅的官服,帶翅的帽,看見知縣和老嫗一起坐在泥石板上,並肩聽她的冤屈。
他也想到京都做大官,他憋了很多的話,構想了很多的方案,急於告訴皇帝,哪怕隻要叫他輕輕抬一抬手,這裡就能露出一大片豔陽天。
很早以前,他總覺得眼前的家雖然熟悉,卻並不親近,他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同這裡的人也無話可說。他出口成誦,無師自通,開蒙的先生震驚的眼神,更讓他相信這一點。可他現在想,也許都是他的錯覺。
他慘笑一聲,也許他壓根沒有官運。
他眼前一陣陣眩暈,因為滴水未進而昏倒前,他想,最後考一次,若是不成,那就算了……
第三次,他麵沉如水,孤獨遊離地應試。
鞭炮響起,歡呼、推搡、豔羨,爹娘難以置信地呐喊在耳邊震顫時,他還暈暈乎乎,直到他被套上衣服,塞上轎子,在顛簸的馬車上嘔吐,又有宮女拿帶香味的帕子給他擦嘴時,他才有些醒了。
他考上了……
他被人引著,穿過一重一重的院牆,推開一扇一扇的宮門,驚散衣香鬢影,走到金鑾殿上,那像鏡子一般的地麵倒映出他的身影,像鏡花水月的夢境一般,他走近了帷帳,跪下行禮。
帷帳背後,是一個眉眼帶笑的男人,帶些病弱之氣,手上套著金扳指。完全不如他所想的嚴酷、傲慢,他和藹地叫他:
“愛卿。”
這一聲“愛卿”在大殿中回蕩,仿佛蕩出河清海晏的回聲。皇帝笑道:“愛卿路途辛勞,朕等待已久。”
季堯臣叩首,熱淚盈眶,心底一片潮濕,一種久違的期待和興奮鼓動進他的血管,令他眩暈。
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很多,他的家鄉在如何偏遠的海港,如何艱難考取的功名,他願意不遠千裡前來,隻盼肝腦塗地,用一生輔佐君上……
半晌,無人應聲。
季堯臣有些奇怪地抬起頭,他吃驚地聽到,帷帳內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似是二人低語玩笑。他怔住了。
隨後,一人撥開簾子出來。
出來的是個赤腳的少年,身著未係腰帶的道袍,衣冠不整,頭發散亂,發絲下雪白的麵孔,眼下有顆淚痣,十分俊美。
季堯臣本能地感到抵觸。
因為配坐在那高位,受萬人敬仰的人,不說肅整,起碼不該放浪形骸。而從皇帝的帷帳中鑽出來的人太年輕,他麵上含笑,浪蕩輕浮,腳下一踢,骨碌碌——一隻金色的蹴鞠,在大殿內砸出回響,碰到他衣角上。
季堯臣膝行躲開,臉色沉下,太陽穴惱怒地跳動,心裡又有些難堪:皇帝剛才是跟這個少年玩鬨?他方才一股腦說的那些話,倒像個笑話。
少年無視他繃起的嘴角,衝他笑笑,徑自低頭撿球,身上一股幽香襲來,季堯臣渾身不自在,瞧了過去。
正在此時,少年衝他抬眼,兩眼迸出綠光,微笑的口唇猛然裂開,嘴巴變長,赫然是一副半人半狐的猙獰麵貌,嚇得季堯臣大叫一聲,向後跌倒在地。
“國師,怎麼了?”皇帝忙問道。
此時季堯臣心跳紊亂,冷汗涔涔地瞪著他,卻見那少年的臉恢複白皙俊秀,拾起球夾在胳膊上,仰著下巴鑽回帳中:“沒什麼。臣見此人麵含凶氣,不宜麵聖。
皇帝“嗯”了一聲,看著季堯臣,神色俱冷,似乎完全變了態度:“那就調去翰林編纂史書,無詔不得至禦前。”
季堯臣急了:“皇上!”
他甚至還沒有問他會做什麼,還沒有問他能做什麼……他寒窗苦讀十年,應考三次,懷揣滿腹經綸,滿腹忠言,千辛萬苦地到了這裡,就憑這樣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將他發配到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終身不能麵君?
他掙紮著,高喊著,幾個內侍卻已經架起他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將他丟出了宮殿:“下去吧,陛下要就寢了。”
季堯臣立在翰林院的玉階上,尚有種不真實感。
這是他後半生所要待著的地方。
他慢慢地走進這個龐大如巨獸般的房子,從外麵看,它如此安靜,聽不見一絲人聲。待走進去,裡麵煙霧繚繞,幾個身著紫色官服的人,湊在欄杆處閒聊,見他進來,瞥他一眼:“新來的?”
季堯臣向他們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