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對視一眼,眼神奇異,好似看到什麼新鮮事一樣,不再理會他,繼續談笑起來。
季堯臣心中越發不安,繼續向內走去,柳木枯敗,路邊的石燈籠傾倒在地,他險些給絆一跤。待走進書閣內,他怔住了。
偌大的書閣角落蛛網密布,書架散亂倒塌,隨便拿下來一本,書籍冊頁,已叫老鼠啃齧得全是孔洞……
季堯臣拍桌大怒:“這怎麼回事!”
蹲在門檻邊上打牌的幾個小吏悚然一驚,灰溜溜四散而去。陽光照著桌案上的塵埃,屋裡隻剩下他一人茫然看著空蕩蕩的書閣,呼吸急促,臉色漲得通紅。
從這日起,季堯臣便尋了個位置,開始在此處抄書。
打開窗戶也難以散去濃鬱的黴味。
常言道以史為鑒,不能進諫,他埋在這故紙堆裡有什麼意義?他每日抄寫十冊書,先挑完好的抄寫,把這沒有意義的活計,從天亮木然乾到天黑。
抄著抄著,也讀進心裡,讀到前朝皇帝被貴妃所迷,導致國運式微,江山飄搖……他丟下筆跑出門去,在這奢華的翰林院的廊柱中漫無目的走來走去,好像巨人宮殿內迷路的一隻螞蟻,直到喘不過氣,潸然淚下,這裡何止是式微,簡直是鬼氣森森!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他是編修,也有上級。他的上級是翰林院學士蘇大人,主掌修撰,可是架子很大,從未見過他。這夜裡,他開蘇大人的房門,決然行一大禮:“蘇大人,國師是妖。我在殿堂上親眼看見他的原身,好像是狐狸。我知道這話聽來荒謬,但我保證所言真實……”
蘇大人正在點著香練字,聞言笑道:“季大人,你很關心國事麼。”
季堯臣急切道:“蘇大人不信?國師蒙蔽人心,如今朝廷上上下下,亂七八糟,為官的打不起精神,小吏更是如一盤散沙。我們得做點什麼,如今我不能麵見皇上,拜托您彈劾……”
不料蘇大人卻猛然變了臉:“彈劾誰你一個小小編修,還想彈劾誰?”
他不悅道:“就你聰明?我們早知國師不是凡人,不過你注意言辭,國師不是妖,乃是正統修煉的九尾天狐,他給皇上過他的九條尾巴的。他有布雨興風之能,這麼多年來,京都都靠國師才能風調雨順,他還幫皇上調理身體,怎麼就要被你彈劾了?”
季堯臣急道:“聽聞陛下與國師宋大人時時刻刻在一處,荒廢後宮,每每路過,都聞宮妃哭聲。這些妃子是為國祚開枝散葉的,可是這麼多年,沒有一個孩子出生,您真的覺得這正常?”
“這不是有了一個太子麼?”
“隻有一個太子,誰也不叫謁見,誰也不曾見過,國師派人親自照看,哪有這樣的道理?”
蘇大人歎了口氣道:“宋大人,你何必如此苦大仇深呢?放鬆一些,這些事犯不著你來操心。國師本就是半個仙人,有延年益壽之法術,陛下不天天跟著他修煉討教,難不成還跟你待在一起?自國師來後,陛下的身體日漸好轉,他要真長生不老了,那還要太子乾什麼……你說是不是?”
“可是……”
“沒有可是,說句掏心窩的話,咱們在此處拿著俸祿,悠閒度日,時辰一到娶妻生子,豈不美哉?堯臣,我想不明白你在彆扭什麼。”
季堯臣驟然站起,冷笑道:“堯臣堯臣,我給自己取這名字,就是盼有堯舜之君,我願做忠臣,為其鞍前馬後。我不想做您這樣的官,我若是您,便同陛下當麵諫言。”
蘇大人蘧然變臉:“呦嗬,膽識不小啊!跟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了?你算什麼東西,去,去去去,給我滾!”
季堯臣捏起官帽出門。
次日開始,翰林院內,再無一人同他講話。送來餐飯,內有石子。月月俸祿都被克扣,到了手上,隻剩下微薄的一筆。
他的脾氣一向如此,忍不住,不善巧言令色。那便要承擔得罪他人的後果。
過了不久,錢唐大水。
季堯臣瞳孔急縮,錢唐距離他家鄉不過百米,海水倒灌,河流改道,民居必然衝垮。
他跟其他那些不知寒暑的公子哥不同,他是寒門之子,知道大壩矮一寸,淹沒的就是一片,淹死的,累死的,頹喪爭搶死的,打下去的是活生生的人,飄起來是看不清臉的屍首;他還知道,朝廷晚至一天,必有奸商囤貨居奇,那些老百姓,為了活下去,當真能易子而食……
他使儘渾身解數,搔斷白頭,跪在桌麵上,寫了百張奏折,趴在地上,畫了百張圖紙,一一遞在金盤上。
可竟無回音。
一日,兩日,三日,十日……他衝出去,慢慢仰起了頭。
宮內大興土木,一座新的高塔,拔地而起。
身著道袍的國師,正在上麵行走,飄搖如仙,回眸,衝他挑眉一笑。
“皇上,我想麵見皇上,皇上,臣有本奏——”
外麵的人神情錯愕,麵麵相覷,見他青筋暴起,突然作怪,大概以為他瘋了。他才衝進內帷,就被拖出來,賞了板子,按在地上,打得血肉模糊,他還在聲嘶力竭地喊,喊得如洪鐘在風雨中撞著,“臣有本奏——臣有本奏——”
“這小官是誰,如此癲狂?”
“國師正通神求助,啐,他是什麼東西?以為自己是比乾?”
……
季堯臣醒來便絕望。他隻能趴在床上,聽外麵人的私語。
聽聞錢唐大堤已經垮塌,斬殺的卻是水官。他的同行們都排著胸脯道:“倒了八輩子血黴去當水官,吃力不討好……”
“地方官都那樣,還是咱們好……”
季堯臣隻是木然想著:他們都沒見過,也不懂。
叫水淹過的那個地方,輕飄飄被揭過的那個地方,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夏風拂柳,水麵粼粼閃光,等讓人想起一首很廣闊、很美的詩。
他的年少時,曾經想要當個知縣,能有一張桌案,批整宿的案卷,那麼幾十年下來,也能審理足夠多的案件。可是他實際乾了什麼呢?
他翻過山,山的那頭是枯敗的錦繡。他在書架邊上,日複一日,無用地抄著一冊又一冊史書,把他的年輕氣盛,全都在老鼠咬出來的孔洞中漏個乾淨,連他自己也在慢慢地腐朽。
他心明眼亮,胸口的話翻湧著,偏偏要在此地無人可訴。不叫他吐出那口氣,憋久了,憋成鬢邊早白,憋得臉通紅,腦袋一搖一搖地顫動,吐不出一個字。
絕望之下,他想請求調回。
於是他翻開信紙,卻見書卷裡夾著一封信。
“季大人親啟:”
他的臉色慢慢地變了。
原來忌憚國師、憂心國祚的不隻是他一個。
是了,舉國上下,那麼多官員,從各地遠道而來,怎麼可能全是奸佞?總有一兩個人,赤子之心不死。
他們聽見這小小編修的被打著板子還喊出的諫言,震撼於他的勇氣,也激發出一些什麼,這些人裡,有文臣,有武將,有內侍,有侍從,心照不宣地聯結起來,要誅殺宋玉,扶植太子,還朝廷一個太平清淨,把一切拉回正軌。
季堯臣默然放下信。
忽而伏案痛哭。
他們密謀四年,他的臉色日漸紅潤,一雙眼日益清明,他全部的憋悶的恨,都轉化成了殫精竭慮,成了他全部的意義。
可是現在……
季堯臣直挺挺地躺在塌上,慢慢地綻開那個包裹鹽巴的紙包。
現在,卻成一紙笑話。
當時他寫下“等君消息”時,還十分焦灼,這麼多日以來,日日期待等到滅殺狐妖的消息。卻不知道這裡麵的“君”,那些寫信給他的同僚們,很有可能已經一人不剩。
甚至,也許在他收到信的第一天,就在國師的掌握中。
那隻狐狸,那隻妖怪,正如狩獵的貓,一點也不急,就像在大殿上變出原型嚇他一般,壓根沒把凡人放在眼裡。他隨隨便便禍亂朝綱,一句話就能叫自己半生蹉跎,足足二十年……
他幾乎是毫無反抗之力,眼看就要走投無路,一敗塗地。
但他手上,至少還有一樣那妖物想要的東西……
季堯臣蘧然起身。
月光照亮他的影子,和他絕望的、帶著些寒意的眼睛。他走到牆邊,慢慢地抽出那把黑色的劍。
他一步一步走到裡間,慢慢地掀開簾子。
床榻上是空的。
季堯臣一驚,轉向門外。
卻見靠門的鋪蓋上,小胖墩摟著那妖嬈的小婦人的腰,將頭埋在她懷裡,神態依戀安詳,兩人擠在一起,睡得正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