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和尚的到來,今日隻有幾個綠油油的素齋。小胖墩捏著筷子,看得愁眉苦臉。
和尚掠過眾人各異的神色,似乎了然,從袖中掏出一卷破破爛爛的經書:“給諸位添麻煩了。小僧身上有一卷經書,願意贈與施主,以謝款待。”
他將書雙手遞給蘇奈。
蘇奈好奇地接過來。她才讀過千字文,人類的字尚且沒認識多少,認字如蝌蚪,更彆說滿篇的蚯蚓般的梵文,看了一看,看不懂,便失了興趣,隨手塞給小胖墩。
小胖墩看著梵文,圓圓的臉皺成一團,一個勁地撓頭。
但他到底禮貌。客人所贈,不敢像蘇奈一樣隨手給了旁人,隻好裝模作樣,去猛壓平翹起的封皮兒。
和尚注視著他的動作,麵含春風地微笑:“看來小施主是有緣有福之人。”
季堯臣聽了這話,筷子微微一頓,竟然比聽到旁人誇讚他自己更加欣喜,忙道:“多謝小師父吉言。”
小胖墩也拱手道謝。
和尚忙低頭回禮,耳梢泛紅。
蘇奈啃著萵筍想,看著倒是個普通和尚。
這和尚年紀輕,氣度卻十分沉穩,佛珠跨在掌心,用齋的儀態文雅,一頓飯的功夫,便讓季堯臣大加讚賞,用過了飯,還留他小坐:“我看小師父右腳有傷,可要緊?”
和尚將僧袍撩起,瞧了瞧布襪上的血痕:“哦,來時在山上,不慎叫農人的捕獸夾傷了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取下來。”
“山上的捕獸夾都是獵大動物的,上有倒鉤,傷口怕很深。小師父若是不加清洗包紮,到時布襪和傷口相連,就不好辦了。”
和尚一聽,似有道理,便道:“施主這裡可有清水和傷藥?小僧借貴舍包紮一下再上山去。”
“都有。”季堯臣當即站起,從缸中打了一桶清水來,又去取傷藥,回頭見那小和尚自己將傷腿屈就在板凳上,咬住衣擺,將布襪層層解下,姿勢甚是艱難,便為難道:“你自己怕是……”
“奴家願意幫這個小師父!”
眾人回頭,隻見蘇奈曲肘彈開小胖墩,主動蹲下來,在桶裡浸泡布條。抬頭時,那俏生生的丹鳳眼眼尾,勾著小和尚的眉眼,“我替小師父清理傷口。”
那小和尚嘴唇一動,把頭搖得似撥浪鼓,卻被季堯臣按住肩膀,“叫她來吧。屋裡就這麼一個女子,想必能細心些。”
他還要再婉拒,已經叫蘇奈一把握住腳踝。
和尚觸電似的,馬上定住不動了,隻偏過頭去,似是微窘,閉目無聲地轉動佛珠。
除去布鞋羅襪,少年的腳踝纖細,腳掌蒼白,卻是完好無損,不是被烏鴉啃食的白骨模樣。腳踝上有一排孔洞傷口,已結了血痂,真的好像如他所說,是踩到了捕獸夾。
蘇奈伸出尖尖的指甲,惡劣地在傷口處一觸。
小和尚險些從椅子上彈起來,白皙的額頭上冷汗若隱若現,將季堯臣驚得眉心一跳:“蘇奈,怎麼毛手毛腳的!”
“對不起,奴家手重了。”紅毛狐狸力大無窮,抓住他褲腳,一把便將那瘦弱的小和尚拖回椅子上,動彈不得。
蘇奈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此時才有些愧疚。
那看來,真的是認錯人了。
先前那和尚,連讓她咬一口都不樂意,現在讓一個山野小妖這般挑釁,若真是那吃不得虧的神仙,肯定又要把她打飛……
二姊姊說得也是,神仙哪兒有那麼容易見到。
蘇奈拎著和尚細瘦的腳踝,趁人不備,衝著那傷口吹了口妖氣,胡亂擦擦,馬上拿乾淨的布條纏起來。
季堯臣提起桶去換水。少年僧人地坐在條凳上,略微後仰,寬大的僧袍堆在膝上,褲腳挽起,一隻腳踝抓在蹲著的小婦人手裡。
他側頭看向窗外晚霞,眼如墨玉,靜得像是入定一般。
竟又是前兩次那隻山野紅狐……
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見同一隻小妖,並不常見。縱然他胸懷世間萬物,從不偏愛一支,也不得不留了些印象。
袖中指尖輕輕一拈,前因後果便如翻書頁般迅速掠過,心下了然。上次,他明明給這小狐妖指了條明路,卻沒想到她又攪回局中。
他複看向那蹲著忙忙碌碌的小婦人。她一雙藏好的毛耳朵在他眼裡暴露無遺,耳尖得意地搖擺,裙下掩藏的尾巴也如一簇赤焰,大剌剌地搖來晃去。
蘇奈敏銳地察覺這目光,順著一掃,咦?好像正悄悄地落在自己鼓囊囊的胸脯上。
她心裡重重一抖:呸,這凡人裝得那麼正經,沒想到這麼守不住,她這隻狐狸精都還沒發功,眼神就自己飄過來了……
一得意,先前讓季堯臣澆成了死灰的念頭,頓時蠢蠢欲動起來:
也不知這個人,能不能給她采采?哪怕給她嘗個鮮也行啊……
蘇奈心下大喜,手上動作都殷勤了許多,一麵裝作不知,一麵急匆匆地把衣領猛拽低些,用力挺了挺胸。
她這樣一挺,和尚便更看得清,狐妖人身虛幻的輪廓之下,根根骨骼畢現,其胸腔處有一團朦朦朧朧的赤紅火光旋轉著。
不過半月未見,她竟是在懵懂中玄珠成像,結了內丹……
和尚微微頷首,從容彆開眼去。
世間萬物都有修煉緣法,有修士終其一生,未得脫離□□凡胎,卻也有天真妖物,跌跌撞撞得了緣法,陰差陽錯太過,便是命中注定,有大造化之人。
隻不過,那內丹好像尚未完整結成,尚是本體所化玄像,還需要人幫上一幫。
*
“奴家已替小師父擦洗乾淨了!”
“多謝。”
蘇奈撩著頭發,嬌嬈地站起來,渾然不知自己亂晃的狐狸尾巴都給人看光了去。
和尚隻合掌行禮,俯身穿鞋。季堯臣提醒道:“小師父傷口頗深,若是保險,最好是到山下醫館去開幾味藥吃著,防止化了膿瘡。”
和尚還未回答,便聽蘇奈撫掌:“太好了,奴家會辨藥材,小師父在此等等,奴家去去就來!”
季堯臣咬著牙道:“你不是孫老爺家的丫鬟麼?又會醫術了?”
不過他再一想,阿雀娘曾說,蘇奈知道蕁麻子有毒,肚裡倒真像有些奇奇怪怪的知識,便隨她去了。
隻是那小婦人急不可耐、奪門而出的背影落在他眼裡,叫他心裡有些惱怒。
這花癡,平時讓她去鎮上打個醋,左推右搡都不動,這會兒竟跑得如此殷勤,莫非是因為……
他回頭,見小和尚俊美的側臉,臉色頓時難看了些。
荒唐,這、這可是出家人!
蘇奈自然沒去醫館。
出了門,紅狐狸箭一般躥上山,揪下幾片中藥草葉,再從尾巴上薅一根狐狸毛,抵在掌心搓成個球球,就成了益傷大補丸。
回去以後,她將這珠子從枯葉化成的盒子裡取出來,不由分說喂進小和尚嘴裡,再將桌上那一碗鹽水端起來,抵在他齒關:“小師父喝了這藥丸,馬上便好。”
和尚的頭微微後仰著,瞳孔稍現掙紮,耐不住蘇奈熱情無比,碗裡的水順著他的衣領往下灌,隻得張口,就這鹽水喝下去。
咽下“益傷大補丸”,他忙低頭拿袖擦嘴,未曾露出異樣神色。
蘇奈看著,十分滿意。
嘻,是個老實男人。
老實的男人,最好欺負……
她采補失敗那麼多次,早就得了經驗。腿腳靈便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吃了她的草葉,專叫他的傷口愈合不了,瘸了正好,方便采補。
這和尚辭行,剛走一步,果然腳下忽而一頓,步子疲軟下去。
蘇奈道:“小師父腳上有傷,如何行得了那麼遠的山路?我看不如在我們家裡留宿一晚,明天再走。”
季堯臣赫然瞪向蘇奈,眉毛都擰起來,以眼神示意。
他們這般左躲右藏的逃犯,怎麼能隨便留生人住下?再說了,一個女子,和出家人拉拉扯扯,還想留人夜宿,也不嫌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