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銀色的枝條,一端已紮根水底,此時幽幽長出一枝,彎到了紅毛狐狸附近,在狐狸尾巴上輕輕一拍,蘇奈的尾巴便從窗欞上瞬間解開。
蘇奈一怔,尾巴尖試探地動了動,好像真的得了自由,心中大喜,齜牙咧嘴地揉了揉尾巴,摸到幾處磨掉了毛的部分,十分心疼,又在心裡將那臭狐狸罵了一通。
隻是,想到季先生還在上麵,蘇奈神色一凜,趕忙從水裡遊出去。
漲起的水麵齊於屋簷,如鏡麵一般,倒映著淺淡的雨過天青之色。
偶有蟲豸經過,水麵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阿雀娘扶著季堯臣跪在橋上,輕拍著他的肩膀。水裡映出季堯臣鐵青的臉,和阿雀娘悲戚的嘴角。
季家媳婦那麼一個活生生的人,前一刻還說說笑笑的,後一刻就突然掉進水裡,一句話都沒留下,就這樣沒了,這叫人如何接受得了?
阿執坐在地上不肯走,哭得險些背過氣去,引得幾個小姑娘也一起哭。季堯臣卻不哭也不哀,隻是一聲不吭地跪在水邊,瞪著眼睛看著水麵,似乎完全不能接受發生了什麼。
他保持這個姿勢足有一刻鐘,說話也不應,整個人好似魘住了一樣,讓人心裡實在難受。可阿雀娘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安慰些許,隻好無助地在旁邊一起哭。
哭著哭著,阿雀娘的眼睛忽然瞪圓了,隻見那水中漣漪慢慢靠近,從圈裡伸出一隻白皙的手,“嘩啦”搭在了岸邊,嚇得她向後倒去,差點掉下窄橋。
隨後,一顆腦袋從水裡冒了出來,隻見得一個鬢發散亂的小婦人,頭上掛著一條水草,閉了閉眼,長長的眼睫上流下成股交叉的水,忽然“嘩啦啦”甩甩腦袋,隻將那水珠和水草甩得亂飛,也將幾個女娃驚得吱哇亂叫,直往後躲,季堯臣卻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人影。
“先生,原來你沒事呀!”
蘇奈驚喜地從水裡一躍而出,將他撲進得後退幾步,一股濕漉漉、熱乎乎的氣息撞在了胸口,季堯臣伸手接住這股氣息,衣裳馬上被沾得透濕。
小婦人那顆腦袋在他胸口蹭來蹭去,還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男人的心跳,紅毛狐狸隻覺得分外有安全感,又把季堯臣摟緊了些,好讓她聽得更清楚:“幸好先生沒事!奴家已經把那公狐狸給打走了,他敢再來!剛才,可嚇死奴家了……”
差點以為她辛辛苦苦蹲守幾個月的男人,會背詩的男人,要被那公狐狸給采了!
季堯臣眼神微微一轉,懷裡又是一股力道壓上來,原是小胖墩也撲上來,抱住蘇奈的腿,三個人如夾心餅一般抱在一起,哭作一團。
“咦?你這小胖墩,哭什麼呀?”蘇奈奇怪地看著阿執哭成花貓般的臉,任他哭得滑稽,她卻笑個不停,再一回頭,見季堯臣眼睛亦紅得厲害,似馬上要掉出淚來,驚訝“哇”了一聲,“先生,你怎麼也哭啦?”
“走開。”她剛想碰季堯臣的臉,卻猛地叫他推開,季堯臣彆過臉,麵色冷肅地抱起阿雀,扯過阿執往前走,再也不看她一眼。
臭男人!
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你剛才就被那公狐狸吸乾了!
蘇奈在心裡啐了一口,眼珠子一轉,剛想追上去,卻被阿雀娘挽住了。
阿雀娘拉著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長鬆一口氣,隻抹著眼淚道:“季家媳婦,恐怕你官人也沒想到你有這麼好的水性,倒是白擔心一場。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好好跟我們走著,可莫要再讓他擔心了。”
擔心?蘇奈撓了撓頭。
原來,這個凡人,是在擔心一隻狐狸精麼?
蘇奈還想問什麼,卻被阿雀娘拉著向前走去:“方才還以為你出了事,實在沒心力走了,現在沒事,我們還是堅持一下,快點到山裡去。好容易雨停了,仔細一會兒再下起暴雨來。”
麵前的石頭山籠在大霧中,已經看得見嶙峋的輪廓。
幾個大人並孩子相互扶持著走了一段,白霧愈重,山中鳥鳴聲也越發明顯。
阿雀娘忽然駐步,側耳道:“等一下。”
季堯臣如驚弓之鳥,即刻回頭道:“怎麼了?”
阿雀娘道:“我好像聽到了船哨聲。”
幾個人一怔,屏息凝神,果然聽到一陣陣哨聲並隱約人聲,由遠及近。
小胖墩疑惑道:“難道是鄉親們找不到山裡的房子了?”
話音未落,從那山澗濃霧之中,慢慢地駛出一隻翹起的船頭,甲板上堆滿了木桶、木杆等雜貨,一個戴著鬥笠的布衣漢子奔到前麵道:“英娘!”
阿雀娘目瞪口呆,隻吃了一驚,自語道:“老天,他怎麼回來此處?”
話音未落,人早已撲到前麵去,阿雀也從季堯臣懷裡掙脫下來,扭著身子跑過去:“爹!”
江流鎮河畔村,村裡大多都是女人和老幼,男人大常年在海邊做幫工。
那漁船、鹽船,許多都是朝廷所有,一年隻給他們放一次假,此時又不是逢年過節,是萬不可能回來的。
那鬥笠漢子跨了幾步,隔船急道:“阿雀,英娘,快上船來,小心被水淹。”
“你怎麼會來接我們?”
“不止我一個,還有其他人哩!”他回頭一指,隻見那濃霧之中,當真有無數條船慢慢向這邊來,萬帆顯於霧中,形色不一:
有架高的帆船,漁船,低矮的烏篷船,甚至還有雕梁畫棟的鹽船,船上的人走出甲板,隱約隻有芝麻粒那般大。
阿雀娘吃驚地捂住嘴巴。
鬥笠漢子拿長杆挑過一隻背簍,急急道:“海邊有人造反,已經打起來了,那些紅纓子兵全都丟下刀槍跑了,顧不上我們。現在這船是我們的了。方才我們在船上,見飄去那麼大一朵烏雲,便知道要糟,緊趕慢趕回來,幸好你們沒事,快上船來,我們先離開這兒。”
阿雀娘接過背簍,嘴唇蠕動了一下,神色有些茫然。
背後的季堯臣眼神卻清明,隻是待聽得對方的話,臉色微變,指節捏緊,說不上是喜是悲。
其餘的船隻慢慢靠近,上頭的人也走到甲板上,朝著山裡大呼小叫起來。那漢子不住地催促,阿雀娘急匆匆地彎下腰,將小女兒一個個放在背簍裡,由那漢子挑上船去。
阿雀最後一個坐在背簍裡,手抓著邊緣,卻忽然回過頭,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地看著小胖墩。
她便那樣睜大眼睛一直看,阿執極慢地衝她擺了擺手,阿雀微黃的垂髫隨著背簍的滑動一搖一搖,忽然抿住唇,傷心地回過頭去,留下一個瘦削的肩胛。
那背簍動了,季堯臣的眼神也一動。
嘈雜之中,後麵有一葉扁舟搖搖晃晃地靠近。蘇奈視力極好,隱約見得上麵立著一個年輕僧人,手拈佛珠,衣擺飄動。
咦?神仙?!
蘇奈伸著脖子,剛要叫他,卻見那立在船上的僧人微微一笑,將食指豎在唇邊,是個“噤聲”的動作,她便訕訕地閉了嘴巴。
再仔細一瞧,那船上隻有一個佝僂的漁夫一下一下地劃槳,哪兒還有小和尚的人影?
阿雀也上了船,小小的身子坐在了船篷裡,馬上便被兩個妹妹簇擁,那漢子伸出手來,要把阿雀娘拉上船。
阿雀娘已經伸出手去,季堯臣卻忽然道:“等一等。”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小細節上糾結了一下……:,,,